“…怎么走了,我还以为他已经住进去给弋维山当儿子了呢,这大晚上的不得给他端盆洗脚水啊,大孝子。”
弋戈原本以为自己完全不在意弋维山认几个儿子,更不关心他和王鹤玲离婚分家产的事,可或许是弋子凡扬长而去的车尾气太欠扁,或许是身边这人的存在让她太放松,她看着那渐渐变小的车尾灯,竟十分自然地脱口刻薄起来。
蒋寒衣倒一点不意外,接话接得十分顺口:“说不定是端完了走的呢。”
“……”居然很有道理。弋戈剜了蒋寒衣一眼,撇撇嘴不说话。
蒋寒衣不再开玩笑,把她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牵下来,攥进手心里,轻声问:“介意?”
弋戈沉了口气,决定先做个铺垫,“你知道我现在在x厂做算法吧?我大学的时候还自己做了个答疑app,很挣钱的。而且我当时秋招入职,拿的是ssp的offer,有股份,能套现能分红。所以我自己真的挺有钱的,我真不是介意他把那公司留给谁、财产分给谁,你知道吧?”
蒋寒衣头次见弋戈这么把自己的成就当回事儿,听她这么细数,一面觉得可爱,一面又为她这样较真的原因而感到心酸,于是静静地听着,捏了捏她的手作为回应。
“我爸干这种事,我其实一点都不意外,他和我奶奶在这方面其实没差,顶多就是……小时候如果只有一个鸡蛋,我奶奶肯定会留给弋子辰吃,但我爸会说他很公平,所以一人分一半——但一个鸡蛋并不能说明公不公平,因为我爸不缺这个鸡蛋,你懂我意思么?”
“本质上他和我奶奶的观念是一样的,没儿子这事真能要他老命。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能忍这么多年、不逼着我妈再生一个,还真说得上体贴包容,让了步的。”弋戈嘲讽地笑了笑,“我就是没想到,他能为了领养这么一个儿子直接跟我妈离婚,这么干脆。我不是觉得他最后会为了我妈放弃弋子凡啊,我只是以为,按他一贯的套路,他会一边哄我妈一边让弋子凡继续在公司待着,等到我妈不怄气了、习惯了,这事儿也就这么顺水推舟地做成了,他一向是这样的。”
“真的,直到今天上午我都还坚信这事儿一定会以我爸把我妈哄回家的方式结束。我一直以为相对来说我妈会是坚决无情的那个人,没想到,最后是我爸说离婚就离婚。所以,我也不是介意吧……我就是有点儿,意外。”
从十七八到二十五六,从学生步入职场,经历过些许波折的年轻人很容易产生幻觉,以为自己了解了现实的狗血,看惯了家长里短、社会世情。
弋戈也曾这么以为,故作老成地盖棺定论——不就这些花样么,一些人无缘无故地离开,一些人有缘有故地告别,在一些人眼里她聪明漂亮年轻有为,在另一些人眼里她的身高体型性别年龄每一样都能成为原罪。
可总有新的事情挑战他们的认知,嘲笑他们没见过世面——这才哪到哪啊,现实世界的狗血和荒诞上不封顶。
“而且……我这两年还真的挺努力的,我觉得我们家虽然不算特别亲,但至少爸妈感情好,只要我不跟他们吵架了、我再努力努力,我们这一家就也很像模像样了。”
所以她大学放寒暑假,哪怕很想一直待在桃舟陪陈思友,也总会分些时间出来,陪王鹤玲做瑜伽、给弋维山的厨艺捧场。所以她去美国交换时,为了记得给父母打电话,每周都提前定闹铃,按着课表把时间定在不同的教学楼和实验室里,就为了让弋维山和王鹤玲看到她更多的生活。所以她毕业后还是回到了南方工作,即使在北京有更让她心动的offer和更熟悉的同学,她还是选择了离江城更近的杭州。
弋戈知道,自己做的这些说不上多努力,或者有多费尽心思,但是,她真的为此努力过。她也曾充满自信地认为,她和父母,终于还是成为了真正的家人。互相支撑、互相照顾的那种,真正的家人。
可弋维山用她始料未及的方式推翻了她的自信,并最终完成了他当年教给她的那一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尽管这一次的离别,并不像当年弋维山说的那样,是因为“你长大了”,而只是因为那个最简单也最无法改变的事实——她是个女孩。
中秋趴在地上睡着了,脑袋垫在蒋寒衣的脚背上。蒋寒衣牵着弋戈的手,想了想,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
下午听到弋戈和弋维山的对话,现在又听弋戈讲了这么多,哪怕作为旁观者,他也清楚这件事最根本的症结是什么,而这症结根本是无法改变的。更何况,蒋寒衣自己就是个男人,他总觉得,无论怎么说,他也感受不到弋戈痛楚的十分之一。
就像高中的时候,他可以把范阳和那些说闲话的男生揍得脑袋开花,可他们围着弋戈和朱潇潇说的话不会被收回;就像他那年明明听到姚子奇对弋戈狂热表白被拒后的嘲讽与奚落,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能带她去看一场桑葚雨。
蒋寒衣很努力地想她所想、痛她所痛,可他也无比清楚,他永远无法与弋戈感同身受。如果他宣称自己能理解,能安慰,那实在太站着说话不腰疼。
弋戈心里堵着一团气,这么说了一会儿,虽远未释然,但已经好过了很多。一抬眼见蒋寒衣忧心忡忡地紧紧牵着她的手,不觉好笑,故作不满地问:“你都不安慰我?”
蒋寒衣愣了一下,看她笑颜,想了想,学她刚刚的样子,扶着她的脑袋,把她的额头抵向自己的。
两额相抵,蹭了蹭,然后轻轻地说:“可怜死了。”
弋戈本想笑,可他的气息一出来,喷在她脸颊上,她忽然安静了。
她闭着眼,感受到蒋寒衣抬了头,他的呼吸由下到上,拂过她的下巴、鼻梁、眼睛、眉骨,最后停留在她额上,印了一枚轻轻的吻。
“辛苦了。”蒋寒衣又喃喃地道。
“那你说一句爱我吧。”弋戈仍旧闭着眼,说。
“我很爱你。”话音落下,蒋寒衣自己都没想到他能把这三个字说得这样顺畅自然,毫不犹豫和忸怩。
弋戈倏然睁开眼,笑盈盈地看他:“蒋寒衣,说好了我追你,结果这才三天,问我答不答应的是你,先说我爱你的还是你,你怎么什么便宜都让我占呀?”
蒋寒衣被她明亮的眼神一晃,愣了愣,笑道:“你数学好,便宜都是凭本事占的,不用谢我。”
第98章。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回她熟悉且信任的样子
出了元旦假期,弋戈计划着回杭州。这本来是件小事,她一向来去自由,跟王鹤玲打声招呼就能走了,可现在出了弋子凡这档子事,她就有些拿不准,把王鹤玲单独留在江城是不是不太好?
可她亲妈这几天一如往常,仿佛离婚这事在她心里还比不如往水里丢个石头的动静大,因此弋戈更不敢贸然把这问题捅破。
纠结了好几天,最终还是慧眼如炬的王鹤玲女士发了话:“该忙什么忙什么去,我过两天去海南,你不用操心。”
弋戈欲言又止,但见王鹤玲女士铜墙铁壁,还是点了点头,和蒋寒衣约好时间,打算一起开车回杭州。
第二天一早,弋戈收拾好东西,把早餐做好放在桌上,先带着中秋出去跑了两公里。
哪知王鹤玲一起来,看见一只孤零零的行李箱搁在门口,屋里一个人也没有,餐桌上静静搁着一叠烤吐司、一只半面熟的煎蛋——这几天一直是弋戈做早饭,她起得早,做的也都是王鹤玲习惯的西式早餐,吐司煎蛋松饼酸奶碗换着来。
王鹤玲却还记得很分明,弋戈高二那年在海南对她说的,西式早餐她既吃不惯也吃不饱。
偌大的餐厅里弥漫着淡淡的黄油香味,云淡风轻了好几天的王鹤玲忽然就绷不住了,掩面大哭起来。
弋戈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红着眼睛的王鹤玲女士穿戴齐整,扶着一只老花小皮箱淡淡地通知她:“改主意了,我跟你一起走,去安山待两天。”
“……”半分钟前刚收到蒋寒衣微信说他到楼下了的弋戈实在有点措手不及。
蒋寒衣等在楼下,先是迎接了摇着尾巴飞扑而来的中秋,正要上前去接女朋友,却看见一个气质雍容、打扮优雅的中年女人施施然先走下台阶来。
在她身后,弋戈一手拖着自己24寸的行李箱,一手拎着一只设计考究的小皮箱,略显艰难地跟着。
蒋寒衣忙上前接过两只箱子,一脸茫然地看着弋戈。
弋戈实在也有些无措,朝着王鹤玲的背影冲蒋寒衣挤了挤眼,示意他见机行事。
“这是?”王鹤玲看了眼蒋寒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