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暖默然看了他一阵,见他神情温柔,心里不由一动。他单刀直入问道:“如今漫天双腿残废,你可愿照顾他一辈子?”
谈怀虚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直视着云知暖正色道:“我愿意。”
云知暖吁了口气,唇角展露出一个微笑。他缓步走到崖边,伸手轻轻摩娑着南宫嘉炎的墓碑,口中轻轻道:“如此甚好,我也就放心了。”他迎着日光微仰着脸,面上肌肤一闪一闪,莹润动人,凤目中清波荡漾,恍若陈年的佳酿。谈怀虚渐渐有些恍惚了,这一刹那他突然想到了昙花,绽放只是短暂的一瞬,因为燃尽所有,所以灿烂无边。
此刻茅棚里秋达心刚刚逼出了云漫天身上的毒。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有些嘲弄地道:“想不到我竟然也会费力救你——你得感谢上天给了你一个好父亲以及一个好朋友。”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不痛快,酸溜溜道:“真不知你走的什么狗屎运?——我横看竖看也看不出你哪里好,至少远不如我。”
不想他说了半天云漫天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听见,此刻他正看着门口处的一小片空白喃喃自语着:“怎么他们还没有谈完?”
秋达心难得好心了一次,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回来后纳闷地道:“倒奇怪了——你爹手摸着南宫嘉炎的墓碑,却笑得那般开心。”他心念一动,脱口道:“不会他移情别恋看上谈怀虚了罢。”
云漫天正想骂他胡扯,这时忽然有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急声问道:“外面是什么地方?”
“是西山临风崖啊——原来你不知道。”
云漫天心头重重一震,急声道:“快点!你快抱我去门外!”看着秋达心的眼神中不由露出哀求之色。秋达心拒绝的话顿时有些说不出来,踌躇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抱起了他,将他抱到了门口。
“爹!”云漫天忽然用尽全力大喊了一声,也就在那一刹那,站在崖边的云知暖身子微微往前一倾,顷刻消失不见。有一只乌鸦“呱”一声从崖下飞起,哀叫着在空中流转。天上的云一朵朵,一片片,却被它这一声哀啼打破静谧,留下一道伤痕。一阵风刮起吹动了云彩,风过了,云便也乱了,再不是从前的那一朵,那一片。
秋达心看向怀中的云漫天,他目光空洞地死盯着云知暖落崖之处,身躯不停地颤抖着,牙齿也上下打战。阴寒之气铺天盖地从他身上传来,秋达心突然觉得有些揪心。这些年他一直把云漫天视为最大敌人,却从未想过原因,或许有许多的事情一旦成为了习惯,便无须再去想源头。你只是一味地去重复,去继续。到了有一天你想要回想,却只是“呀”了一声——原来是忘记了。
可是秋达心并没有忘记。他是个被医邪收养的弃婴。医邪因醉心于研究医术毒药,从来无暇管他。道观中除了医邪和他又再无旁人,他只得无聊度日。在他十五岁那年,云氏父子来了道观。他看这对父子相当不顺眼,尤其是云漫天,明明都十三岁了,却还终日向父亲撒娇,打雷下雨天甚至要和父亲一起睡。偏生云知暖也是好脾气,对他总是千依百顺,看得秋达心心头气闷无比。后来云知暖将云漫天留在了道观,独自一人离开了。秋达心虽然不喜欢云漫天,可是实在闲得无聊,终于决定降低要求让他和自己一起玩。万万没料到云漫天竟拒绝了他,终日只知痴痴傻傻地坐在山门外等着父亲来接——自此他便决定讨厌云漫天。
此刻试着分析那时讨厌云漫天的原因,大概是他的举动时刻提醒了自己无父无母的事实。想通了这一点秋达心不觉有些惘然:他与云漫天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仇恨——世间所谓爱恨,有时原也不过是一种习惯罢了。
这时谈怀虚走了过来,接过了他怀中的云漫天,然后抱着云漫天走到了崖边。明晃晃的太阳照在两人身上,悲怆中透着丝丝暖意。看着谈怀虚温柔的侧脸,秋达心心中一动,暗忖道:“为何从小到大从来无人如此对我?”他不觉有些怅然若失。然而他的惆怅只延续了片刻,他转念又一想:“我长得俊美,纤瘦适度,人又聪明,医术高明,性格果断,武功一流……嗯,只要我四处走走,一定会仰慕者如云。”他当下便觉得高兴了。
那边谈怀虚正陪着云漫天默然看着崖下。他之前劝了云漫天几句,见他没有半点反应,也就作罢。同时他心中亦是悔恨非常,当时他隐约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可是尚未等他反应过来云知暖便已跳了下去。如今想来他将云漫天托付给自己时已表现得非常明显,是自己太过疏忽了。
短短半日之间,先是南宫夫人中了毒性命垂危,然后是云知暖投崖自杀,到此为止一系列的凶案终是有了个了结。
南宫夫人!他心里陡然一惊,忙朝云漫天道:“姑妈服毒自尽了。如今她被寒潇带去了山顶,我们快去看看她是否还有救。”他虽然已知南宫夫人不是他姑妈谈流舞,可是一时还是改不过口来。
听见“寒潇”二字云漫天身躯一颤,原本空洞寂寥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从昏迷中清醒后接二连三的变故接踵而来,令他尚无暇问及南宫夫人与南宫寒潇的情形。如今乍闻南宫夫人服毒,心知她多半是畏罪自杀,但不知南宫寒潇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又如何自处?他心里不由一阵震痛,仿佛连肠子也绞在了一处,于是暂时放下对云知暖的哀悼,向谈怀虚道:“那我们快些去。”
西山山顶上,南宫夫人斜靠在南宫寒潇的怀里。她看着天边的夕阳低声呢喃道:“这里很好……我第一次……第一次遇见……遇见他就是……就是……在这里……”
南宫寒潇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是么?”他不知道南宫夫人口里那个“他”是谁,也不想去问。他的心就象是日落西山的斜阳,沉入黑暗不过是须臾之间。
“潇儿……你……你一定……想知道……想知道你爹……你爹是谁对么?”南宫夫人挣扎着转过脸来看着他,晚霞斜照在她面上,照得她眼角的鱼尾纹格外清楚。虽令她显得衰老,可是另有一种岁月的美沉淀在她面上,凄迷动人。
南宫寒潇身躯轻轻一震,然而他道:“你若不想说,就别说了。”
“不……我要说……不说没有机会了。”她连喘息了几口,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吃下,这才觉得稍好了些。歇息了一阵后她道:“我本名叫凌秋,与苏追风曾是一对情侣……二十多年前,一日我来到这里与他会面,可是他却爽约了——他总是这样。我知道除了我他还有别的女人,虽然他说他最爱的是我,可是我还是觉得伤心……”她面上露出一丝幽怨之色,眼中隐隐蒙上了一层雾光。
过了片刻她又轻轻道:“那日我一直等到了日落日分,又冷又累又饿,后来我不知不觉躺在草地上睡着了……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男人的衣衫。我大喜过望,连忙回头去找,看见不远处的大石上坐着一个仅着单衣的陌生青年。见我醒来他站起身来,对着我微微一笑。他的目光那么温柔专注,仿佛天地间只余下我一人……我……我心头一阵激荡,想着要是苏追风也对我这样该有多好……”她缓缓侧过脸去,看着不远处一块山石,余晖照在上头,留下深浅不同的金色——她不觉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