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记忆浮出海面,盛嘉实记得那个暴雪降临的寒假,他每天提着保温桶上学校宿舍送饭,风雨无阻,三餐定点,比外卖派送员还准时。
“我当时其实特别害怕,我要是烧死了怎么办,一个人在信川,我妈、我外婆,都不知道。等室友过完寒假回来,我都该臭了。”
她越说越离谱,盛嘉实及时打断:“你还能烧死?我看上海烧没了都烧不死你。”
“切。”
陈斐发出一个不得趣的气音,闭上嘴巴。
盛嘉实天生有点做奴的天分,扇风扇得又轻又稳,速度均匀、力道刚好。微风拂过皮肤,触感微凉,像小时候热到睡不着的夏夜,和外婆并排躺在蚊帐里,外婆用蒲扇给她扇风。扇着扇着,扇到某个钟头,祖孙俩便双双陷入睡眠,一个燥热难耐的晚上于是就悄悄地过去了。
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她离开县城去市区念高中,接着去信川读大学,再往后又出国、在上海工作,到处都是家,总也不在家里。如果要说最像家的地方,竟然是盛嘉实在江边的小小公寓,他们像一对小夫妻似的,很认真地在里面过了一些日子。然而就算在那里,她也总睡不安稳,因为日日夜夜都在计算如何能还清账目:来自盛嘉实的慷慨礼物,来自命运的无缘由的馈赠。
她逐渐进入睡眠。
周围的一切都远了,工作、房子、金钱、银行账户、投资人、奖金、上司、下属、同事,意味不明的暗示、笑话一样的成功与失败。巴别塔高耸通天,到眼前不过废土。西西弗斯推动石头,永无尽头而又徒劳无功。
有人靠近她,在耳边轻轻说:“晚安。”
停顿一会儿,仿佛下了决心,又用更轻的声音补上一句:“你好好睡。”
宿命般的预感忽然如大雨从天而降。陈斐骤然睁眼。
这种预感如此熟悉,她在记忆中迅速翻寻:那是在盛嘉实家的最后一个清晨,他要赶早班列车回老家参加葬礼。她躺在床上,想自己应该赶快跳起来,跑到门口叫住他、抱一抱他,和他说一声对不起,但最终也没有这样做,只是等他的脚步远去,等这一屋子夹带着他气味的被子枕头和空气重新将她裹挟,心里十分绝望、万分清楚:一件事情终于结束了。
来回折腾十年,终于连狗尾续貂的番外篇也播完了。
也许盛嘉实说得对,他们从根本上不适合在一起,他们所向往的彼此身上的特质,只会反过来伤害自己。这个晚上是他们两段人生最后的交叉点。两个普通人,松开手就会像水滴汇入海洋,从此再也不见。这一点都不难。
这一点都不难。她对自己说,睁着眼看着虚空,心里火海滔天。
盛嘉实约莫以为她已经睡着了,轻手轻脚地爬起来,预备跨过她下床,突然被她抓住脚踝,险些一脚踩在她身上。
他小声问:“干什么?”
“不要走。”
窗帘的遮光效果很好,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共享晚餐
你……
我……
光标闪烁,输入框里的文字被逐个删除,聊天框上“陈斐”两个字是顶天立地的门楣,沉默驻留。
卧室里的枕头被单都早已搬空,只剩床架和廉价床垫,透过窗户向外望,蓝天白云,江流滔滔。盛嘉实关上房门。下一任房主夫妇正站在玄关处与房产中介闲聊,见到他就笑着迎上来:“没什么问题了吧?”
“没问题。”他回答道,将钥匙交到对方手里。
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将他挽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人会再对他说,请你不要走,请你留在这里。
“不要走。”
黑暗里,陈斐语气坚定。
他耐心解释:“我不走,只是睡在外面。”
她顽固地抓住他的脚腕不放,盛嘉实被迫以剪刀式站姿低声求饶:“姑奶奶,能不能先松开,让我坐下说话?”
陈斐终于松手,往边上一挪,发出更爽快的邀约:“躺下说话吧。”
总归不太像话,但他们之间不像话的事也多了去了。盛嘉实从善如流,后脑勺刚沾枕头,便察觉陈斐的手攀上来,牢牢环住他胳膊。他忍不住笑出声:“你干什么?”
她不知说什么才能留住他,干脆不说,手上使出十分力气,像树袋熊宝宝攀在妈妈背上,许久,闷闷地问:“到底为什么来找我?是来看我笑话的?”
盛嘉实有意逗她:“啊,算是吧。”
“盛嘉实。”
“嗯。”
“我们要不要重新来过?”
他沉默着。陈斐不敢抬头,试探地发出一个短音节:“嗯?”
“不用。”
后背迅速冒出汗,陈斐浑身僵硬、如似被冰冻,心脏继续下坠。这句话花了她十年时间才有胆量说出来,要用十年功夫,她才能做到不看输赢、不争高低,把胸口剖开,捧出心脏来递到他面前,告诉他:这就是我的心,请你看着办。
现在好了,他说他不用。
她松开手:“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不用讲了,我了解了。”她掀开被子坐起来,去摸床头的开关,没留神被地上的拖鞋绊了一跤,膝盖撞在地板上,发出闷响。盛嘉实赶紧拉住她,黑暗中手忙脚乱,手指触摸到她脸上冰凉的泪水,哭得毫无声息。
她彻底进入复读机模式:“我都理解的。”
“你理解什么?”
理解到人心易变,失去的就难再回来。现在她没有工作,浑身长包,脸亦如猪头,再丑不过,再潦倒没有,仿佛住在太平洋战争时期的港岛上,金圆券没有用了、浅水湾的饭店没有用了、输赢游戏也没有用了,一切都没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