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见帷帐中的影子,喉头一热,嗓音哑得厉害,轻轻唤她:“絮絮。……”
目光黏在了那道纤纤影子上,分毫不舍得离开。
长生烛光火摇曳着,夜风吹动,烛焰忽明忽暗,影子也忽明忽暗。
他差些要迈出步子去,银竹忙地拦他:“陛下不可靠近。”
他极不舍地将迈出的一步收了回去,手攥得紧,指节被捏到发白,仿佛抑制着巨大的痛苦。
思念如海,不可穷极。
可此时,就连靠近一些,也不能了。
他回想起了此前,术士们替他造梦。
他们说,可以在梦境中,求得一个圆满。
他信了。
平生不知相思之苦,唯独此时,覆海倾山,亦无半分用处。
入梦之后,他才知他的心结,原来在于流亡途中。
那段时日,平淡如清汤寡水,他和她如同普世无数夫妻一般生活着,即使清贫了些,可那时,他拥有了世上再无法复刻的欢喜。
他在梦境当中,的的确确重新见到了她。
他想,若平生已无法重来,不如在梦中重来,所以他满心期待,去做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丈夫——他望着尚且没有醒来的她,转头洗手作羹汤,期盼着这般平凡幸福的时日,可以在梦中久一点,再久一点。
然而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她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落荒而逃。
明明是在梦中,他们明明承诺过,这会是一个圆满的美梦的
。
她逃跑了,仿佛她带着俗世临死前一切一切的记忆,他枉然在她身后唤她,她却再没有回头。
奉舒镇分明很小,他怎样也找不到她了。后来乌云翻墨,下起瓢泼大雨,天地一瞬间晦暗苍茫,留他一个人,在雨中茫然四顾,就连梦中——梦中,她亦不愿意见他了。
再之后到了昙华凋零的那一夜,在玉昙楼前,她在楼上,他在楼下。隔了茫茫人海,一眼恍若经年。
他启声叫她的名字,可是看见她的那一瞬间,一柄银光寒沥的剑已穿心而过。
梦该是不疼的,但他在那个瞬间,依然仿佛有剧烈痛楚,传遍了四肢百骸,痛的大抵不是一剑穿心,而是,他遥遥望向她时,她的无动于衷。
她静静注视雨幕中的一切,仿佛在旁观一场无关痛痒的戏文。
这个认知,比起那穿心的一剑,更叫他疼得无以复加,心口生疼生疼。
她从前分明说过,绝不会再叫他死在她的面前——但此时,她只冷眼旁观,他的生死已与她毫不相干了。
大雨落下,惊雷滚滚而来,一道明亮的闪电仿佛劈开了天地,给了他第三次机会去见她。
也是那时,他在梦中失去光明的刹那,认出了她身旁那个男人。
尽管他不是第一次在她口中听到“他”的名字,真切见到时,却是另一番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做了对方足足四年的替身。她有没有一点点,爱过他呢?
就连在他的梦境
中,对方也还是抢走了她。
从梦中醒来,他沉默良久。
术士们说,梦中那人道术高超,因此梦境中陛下才落于下风……但此后数次重造梦境,她却也再没有入梦相见了。
死别经年,魂魄亦不肯入梦。
今夜月隐星疏,茫茫草海万籁俱寂,雪白帷帐中,出现那道纤纤身影。
只一个影子,他也知道那是她。
刹那之间,他的眼尾泛起红晕,漆黑浓夜星前月底,她已是他的平生不可再、触手不可及。
帷帐中的倩影翩然而立,微仰起头,脖颈弧度优美,宛若天鹅颈项,令他记起某一个十五之夜,他到栖梧宫中,薄薄窗纸上,也这样映出了她的影子来。
他就这么久久凝望那道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