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戚灵凌空回望,明月间,山云霭霭。
既然许诺了蘑菇精们,又以土灵咒力令苦雾山沃壤千里,可离开之后,戚灵心间多少有些自责,觉得终归是太任性了,陡然间掌握无上咒术,就开始胡乱滥用灵力,答应黑鸡枞精办妥的前两件事,虽然成全了蘑菇族,却无可避免会累及旁些生灵。另外,单就搬走三十三座大山而言,那怎么会是轻而易举的嘛!
玄松魂道:“主人担忧这个干嘛哦,累及就累及,如今主人若事事计较,那拥有这些灵力反倒成了负担。做什么都瞻前顾后的话,那活着也是受罪,不是么。”
戚灵道:“看着那些小蘑菇,我当时脑子想到老修士常对我说,处世须存仁心。我却傻乎乎,怕错用了此番仁心。”
戚灵犹然记得,有年大旱,玉堂城青黄不接,修士阿爷每日都会熬煮蜂米浆,再布施给过往贫人。
那些穷苦人尝起来,都说这是能填饱肚子的人间佳酿,比那玉堂仙春酒还金贵。
其中有个时常来领米浆的乞儿,端只破碗总吃两碗,而后剩下大半,一路小跑回去不知带给谁。有回老修士问及,乞儿也不隐瞒,只说自己喝饱后,怕别人多喝会饿到自己,就带走找个无人之处偷偷倒掉,宁肯倒掉,也不能让旁人多喝。
老修士听了此话,仍旧一如既往布施给他,只是对小戚灵说,他那是饿怕了,仁心在米浆中,乞儿倒不掉。
戚灵暗暗道:“但愿我没做错。”
雪琴魄道:“其实我也觉得,主人开心就好。主人常说,人若有善念,天地必佑之,兴许搬山也没什么害处呢?”
玄松魂道:“搬哪里去,填到你老家东海啊?雪琴你小丫头真没见识说得轻巧!这鸡枞精前两个要求还好说,同为草木修行成精,个中曲折我也能理解,然而蘑菇族在西牛大洲素来备受群妖轻视,因为充其量它们不过是群妖填饱肚子的食物而已。所以,搬山这事,分明是它们给主人出刁钻难题哦。”
雪琴魄道:“玄松!你说谁小丫头?!老娘算到今日,也两千余岁了。你再喊我小丫头,撕烂你的嘴。”
两只魂魄吵嚷起来,戚灵一捂耳朵,喝道:“好啦,住口住口。这事我再想想,好歹蘑菇精自愿奉上了枞灵根。下一步,该去找炎炉灰了,这玩意,说是炎灵之君的宝殿香炉里才有!我记得,赤焰山是不是就有座炎君庙?”
雪琴魄道:“上回倒听宿霜提及,那个叫觉……什么来着,就是那个肉身糜烂的苦行者,曾经求金褛裙重修了一座。”
“觉空。”
戚灵一想到他,自然而然念及那堵石门后的黑影,不由叹息了一声。
借助黑影赋予的灵力,重回赤焰山,也不过须臾之间。
自从金褛裙被五山盾反震致伤后,赤焰山收矿寨树倒猢狲散,几日功夫,木栅栏都被人拔去当作柴烧,只留下几处光秃木桩和一处清冷山洞。洞里头除了几张豁角石凳,以及些碎布条、烂瓦罐之外,再无旁的物什,看来附近山野的乌合小妖,早已将此处家当瓜分得一干二净。
戚灵走出洞口,仰脸回望山顶,除了被白酉削出的豁角之外,上面草木稀疏,也见不到一间庙宇瓦舍。
赤焰山方圆百十里,炎君庙建在哪呢?
正踟躇间,寨子空地前走入一个人影。
戚灵收回视线,移到空地,落在那人脚踝边,一根亮银色细杖插入土中,再往上看,手握符节杖的宿霜正朝着撅起小嘴,朝自己眨了眨眼眸,随后嘴角绽放出一抹笑意。
两人可都没想到,在这寨子还能碰上对方。
曾经给山主娘娘当术官的宿霜仍穿一身水色长袍,神色如沐春风,“戚灵?来得正好!”
戚灵愣了一下,“……正好?”
宿霜鹅蛋小脸笑逐颜开道:“对啊,上回你放了我匆匆而去,我还没对你道谢呢!这回碰上了,我得告诉你,多亏了你,我埋葬了觉空,还从那个脾气巨差的女人手底下解脱出来!做了自己一直渴望,却从来不敢做的事。”
戚灵微笑道:“既然不喜欢,之前为何不敢离开呢?”
“我跟随金褛裙多年,一半是被迫,一半是自愿。总觉着我像极了一株蒲公英,没有你这阵风,根本飘扬不起来。”
先前戚灵在孤曜山与她对法,深以为这女子是名副其实冷若冰霜,如今重逢一聊,反倒瞧出宿霜心底满是热忱。
二人搬来石凳,坐在洞外悠悠而谈,打开了话匣,宿霜这姑娘也滔滔不绝起来。
说起再回赤焰山的缘由,她掰着手指数道,“今日呢月逢初五,依照西岭旧俗,是要祭拜上古四灵君之一的炎君。其实呢,我一直笃信上古四位灵君,所以昨日就启程,专门回来祭扫炎灵之君。我猜,一定是炎君庇佑,才得又以遇见戚灵你,真太巧了!你怎么又折返回来了?是穿过金刚山那事不顺利吗?”
戚灵叹道:“确实碰上些小麻烦。”
三言两语,戚灵讲了被蝙蝠精骗入地宫,遭遇龙族的经过。
宿霜听了,先是面露诧异,“蝙蝠精?那是金翅族的饲龙使,专门投喂龙族,并割取肝脏的妖邪。它的出现,说明你们身份暴露,这下子再过金刚山,必定不能顺遂了。金褛裙撒出妖兵搜寻你们了吗?!”
戚灵悠悠道:“我们栖身的地方,暂时安全,一路也没碰上什么麻烦。”
宿霜深呼一口气道:“那便好!听说它们金翅族有位拘雷长老刚过世,丧葬事务繁杂,想必就无暇顾及你们。既然你是来寻找炎君殿,恰巧遇上我,冥冥之中定是炎君在安排!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那座庙宇早就被金褛裙下令推倒,旁人绝难再见上一眼。”
说着,宿霜笑了笑,对戚灵坦白其实是她奉命亲手将庙宇废墟掩埋,平日里侍奉金褛裙,只能对庙宇废墟敬而远之,不敢接近,今日来祭祀,刚好能为戚灵引路,这一带山势斜曲,炎君庙又被埋藏地下,若没头没脑搜寻,那一定找不到。
戚灵也嫣然一笑,“那我们这场相遇,还真算承蒙炎君撮合。”
“要不然怎么会说,上古灵君都是英杰呢!”
宿霜带戚灵离开寨子,到了山后一处断崖前。
崖上只有一处平坦空地,附近岩石列缺,石缝间生了几颗松柏,山风吹过,松针作响,柏鸟哀鸣。
松柏底下有堆碎石,宿霜伸手一指,“就在下面。”
微风拂过,戚灵蹲下摸了摸大地,凭借土灵咒力,可以清晰察觉到,下面埋藏着一尊石雕圣像,等到抬升起来,见圣像髻如丝,衣纹线条细腻而稠密,可谓栩栩如生。随圣像出土的,还有一只半人高的青铜三足鼎,鼎身凸起浮雕纹饰,像是一只七尾玄鸟。
宿霜看了一眼这玄鸟,柔声道:“圣像与大鼎都是后人造的,也不知容貌与炎君是否真的接近,那些上古灵君长什么样,如今世人都忘得一干二净!可惜。”
她伸出手,轻轻拨开鼎口的黄土,从鼎内挖出一捧香灰,捧在鼻前细细一嗅。
宿霜道:“细腻清香的炎炉灰,只产自真正的炎君之炉,是我们西牛大洲清除火毒的圣药。虽然龙族之血其性最热,对于普通人而言,是极厉害的火毒,可一遇炎炉灰,照样药到病除!我找只行囊给你装进去。”
说着,宿霜从腰间解下一只锦纹口袋,将炉灰缓缓盛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