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娘呀。我从今往后就是你娘了。”
元宝一听这话,嘴一瘪,泪一滚。不知他爹娘在家对他说了些什么,再不像头回见面似的嚎啕大哭,只是呜呜咽咽地抽泣。
抽得月贞心软了,想那么小个孩子,也不是他非要认她做娘的。算起来,两个都有些冤枉。她便有些不甘愿地朝他张开臂,“你过来,我抱着你,路上颠,仔细给你颠下来。”
元宝穿着件新裁的圆领袍,果然像个官贵人家的小公子。他在座上挪动着屁股,袍子扭得乱糟糟,总算挪到月贞身边,仰头将她望着,“你往后做我娘,那我自己的娘呢?我是不是再见不着他们了?”
月贞扯扯他的衣袍,抬胳膊将他搂着,“一门子亲戚,见是见得着的。”
这话不过是哄
孩子,琴太太的意思,既然过继过来,就是他们左边李家的子孙,给了他亲爹娘一笔银子,往后还是少见为好,免得拉拉扯扯的不干净。
月贞不忍告诉他,到了别人家,从前的家就不再是家了。她自己就是吃了这个亏。但她依然笑着,在一掠一掠的太阳里,维持着与生俱来的天真。
归家到门上,两宅的人各自分散。两扇朱红大门当中隔着数丈院墙,月贞领着元宝先下马车,在人堆里眺望,总算也望见了疾跳下车来。
了疾不日就要回庙里去了,这一眼像是分别,月贞蓦地有些眷恋难舍,不由得把元宝的手攥得紧了些。
她牵着这只小手,名副其实地成了对孤儿寡母。总觉得从少女到寡妇这当中,欠缺了一段故事,一大半的光阴。
那光阴凝聚成一块漆黑的牌位,供奉在屋里。月贞没两日便搬回大爷先前的屋子里住了。
与她新婚之夜大不一样,那张磕死她丈夫的八仙桌被抬了出去,整间屋子换了格局。暗红的家私统统变成了一水的黑,只得多宝阁上陈列的瓷器古玩有零星青白的颜色,连那片猩猩毡门帘子也换成蟹壳青。
月贞吩咐新添给她的小丫头,“方才过来时看见园里的黄月季开得好,一会去折两支回来插瓶。”
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大爷的牌位倒变得熟悉了。她走上去上了香,牌子上刻的名字成了她的印章,她笑着摸了摸
。
珠嫂子走进门来喊她,“东西叫丫头收拾,你快些,今早要领着元宝去拜见老爷。鹤二爷已经过来了,在老爷屋里等着呢。”
月贞一霎又惊又喜,回来钱塘两日了,他竟还没回庙里去。她背着身在长长的供桌前笑了,回首又匆匆敛了那抹笑,“他来做什么?”
“太太不是要给元宝改名字嚜,他是出家人,起的名字压得住。他拟了几个字来,要你拣,拣定了好去给老爷磕头。”
“元宝呢?”
“元宝给奶妈先带去了,就等你呢。快着些,阖家都在等你。”
月贞进卧房里掠云整鬓一番,与珠嫂一并往大老爷屋里去。甫进门内,听见正屋里在说说笑笑,隔着一片天井,数惠歌的声音最清亮,“爹,你今日可好些了么?还认得女儿不认得?”
冯妈代答:“怎么能不认得三姑娘呢?咱们老爷好的时候是最疼三姑娘的。”
恰好月贞进屋,看见惠歌脸上微微一笑,不见几分高兴。都是哄人的话,大老爷最疼的是渠大爷,谁都晓得。
大老爷的四轮倚给推在上首,与琴太太隔案并坐。他还是那样子,比先前又瘦了些,张着黑洞洞的嘴,一颗牙滑稽地挂在上龈,哈喇子淌了满襟。月贞看着有些反胃,忙把眼稍稍转开。
下首椅上坐着霖桥与芸娘两口,这面是了疾与惠歌。
了疾率先起身朝月贞合十,掏出个信封,交给琴太太,“姨妈,几个名字
都拟定在这里,请您和大嫂拣选。我看‘元’字不必改,后一个字改了就好。”
“月贞,你来看看。”琴太太喊月贞上前,两个人拆了信封瞧字。
分是“孝”“琅”“崇”三个字,用楷书规规整整地写着,落笔铿锵有力,收笔利落干净,显然写得很有些郑重。
琴太太心胸雪亮,有了主意,偏要问月贞:“你是他母亲,你瞧哪个好,咱们就定哪个。”
月贞捏着笺,不大能拿定,竟回身问了疾:“鹤年,你是佛门中人,你说哪个好?”
了疾眼露一点诧异,仍然接过笺,指在“崇”字上头,语调温柔而缓慢地解说给她听:“《东京赋》上头说:进明德而崇业,涤饕餮之贪欲。拟这个字,是想他修身明志而兴业。”
月贞睇他一眼,心内冒出一点吊诡的浮想,仿佛他们两个初初为人父母,正商议着给孩儿择定名字。她读的正经书不多,愿意听从他的。
也恰合了琴太太的意,便定下“元崇”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