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尽管走吧,我这不是气话,真的,你往后也不要过问我的事了,我是好是歹,凭我自己去受。难道你管我一辈子?难道庙里那么多香客,你都能管他们一辈子?用你们的话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倒像是她反过来劝了疾似的,了疾默然听着,半晌不发声。月贞说得哭起来,也满是无可奈何,索性就把从前那些赌气怄恼都放开,哭个痛快
。
在了疾看来,这哭也是孩子气。真到那无奈境地,人是痛快不了的,只剩无限的怅惘,很轻,也很重,叹出来,有一生那么长的余韵。
她颤着下巴,“你只管去你的,我哭过就好了。不要来劝我,越劝越好不了,只是拖。”
了疾揪着一点心起身,目光徘徊几回,就走了出去。不想在廊下与蒋文兴撞了个正面。
蒋文兴特地为今日去徐家桥接手换了身新做的直身,是他姐姐做的,用的好料子,有意要叫他体面。他穿在身上,心头畅美非常,有些鸾飞凤翥的意思。
接手回来,满心喜气简直不知向何处挥洒,虽有两宅里的小厮赶着来恭贺奉承,他却懒怠再应酬这些人。
想来想去,只好来告诉月贞。他们都是市井里爬出来的小人物,想必只有月贞能体会他的得意。他把她归为一类人,不觉感到亲切。
于是这厢借着探病的缘由,暨至这里来。迎面撞见了疾一脸萎败神色,益发满面喜色,特地迎来向他深深作揖,“听说鹤兄弟明日走?明日几时?我还想着要送一送。”
了疾懒得看他,将眼往场院中别去,“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蒋文兴还笑着,“你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自然是探贞大嫂子的病了,不知她好些没有?”
了疾倏地凛着眼转回来,“你最好放规矩些,我有本事叫你发得了财,也有本事叫你生得了灾。”
他并没有动手,
胳膊很受控地剪在身后,一手捻着持珠。可蒋文兴倒像是被他打了一拳,或是拽了回衣襟。他本能地反着手背弹弹胸襟,紧着觉得,这动作几乎是未战先败,在气势上就输了。
于是忙又笑起来,益发笑得开怀,掩饰他天生的卑微,“这可不像你们出家人说的话,听着没有慈悲心,倒有些戾气。”
言讫,他径直往前走,一霎翻了笑脸。
他怀着对了疾的嫉恨,与另一位怀着对了疾怨情的人相逢了,于是不免有些同仇敌忾,惺惺相惜的意思。这屋里没有下人,他不放心地朝外哨探几眼,才打帘子进卧房。看见月贞在床上哭,他知道她为什么哭,愈发看不起她。
月贞迎头见他进来,一时惊惶得楞了楞。须臾才悚然地想起,成什么样子,有个男人跑到她的卧房里来!
她慌着把眼泪揩了,下床来请他到外间榻上坐,“文四爷,你怎么来了?快,外头坐!我叫人给你瀹茶。”
两个人退到外间,月贞忙到廊庑底下喊人瀹茶,却未见一人。她只得进来,壶里有现成的热茶,她倒了一盅在炕桌上,顺手将后头的窗户推开,门也大敞着,满是避嫌的意思。
看来她未必不懂这些规矩,只是甘为了疾涉险。蒋文兴坐在榻上,觉得无形中又落了了疾的下风。他心里一恨,调转身坐到圆案旁的杌凳上去,比她更避嫌。嘴上却抹了些别致的蜜,“大嫂别
忙,快歇着。我听说大嫂病了有些日子,今日问了太太,特地来探望。”
月贞听见是问过的琴太太的,也就放心下来,坐到榻上去,“已经好了,只是赶上春天,人就懒懒的,不愿意动。”
“那就好。”蒋文兴歪着眼窥她,见她脸上还有泪珠,不动声色地递上一方手帕,“我方才在廊下撞见了鹤兄弟。”
这话掐头去尾,前言不搭后语。月贞睇他一眼,接了手帕,心里谢他没问多余的话,也没说多余的话。
他笑起来,举目将屋子打量一番,扫到渠大爷的牌位,忙起身走出罩屏,在供案上左右寻找。月贞便起身去寻了香给他,两个人都是默默的不说话,里头似有一番默契。
落后蒋文兴坐回去,变戏法似的掏出个悬丝傀儡。那傀儡恰好是个白衣僧人,手里握着小小个木鱼锤,膝上有个木鱼,他哪个指头动一下,那傀儡便敲一下木鱼,笃笃哒哒的,真像是那么回事。
月贞不由得笑一下。他又将傀儡整个提起来,悬在面前憋着笑道:“原本是买来给崇儿的,不过他没在,赶不上时候囖,只好送给大嫂。大嫂你看,你叫他打坐他就打坐,你使他念经他就念经,随你怎么摆布他,他也不敢来怄你气你。”
这一番话似有暗示,但那暗示非但没有威胁到月贞,反倒安慰到她。
她接过来,在炕桌上怀恨地摆弄一会。渐渐又想到,打小她娘就
没给她买过这些玩意,倒是给她哥哥买了不少。如今眼前来了这么个人,简直心到意到。
她不由感激地望他一眼,“谢谢你。”
“有什么可谢的。”他撩了衣摆翘上腿,反而对她安慰地笑笑,“什么人气你,你就要气他!断不值得为他哭,哭坏了自己,倒不划算。”
月贞咕噜道:“我没为谁哭。”
蒋文兴在心里不耻地哼了声,面目却温柔,“那就笑一笑。权当是给我的谢礼。”
月贞虽觉他这话有些暧。昧,却无从拒绝。自己心里也有些要笑的意思,像是故意把悲情的那一幕翻过去,翻到全新的日子里。刚好这是个契机。
眼下这个人,相貌不俗,身段风流,说话办事颇有几分灵窍。若不是先遇上了疾,恐怕还要喜欢他呢。
她知道这想法带着赌气的成分。可转念又想,赌气地作乱,也好过冷静地苦闷,既然想要的注定得不到,退而求其次,也未尝不好。叫她终生枯死在这间黑魆魆的屋子里,她是不甘的,她的一切都是踏实本分的,唯有一点心不肯安分。
不过也有些胆怯,毕竟没有爱的冲动作为支撑。因此她笑是对蒋文兴笑了,眼里还有泪星,笑得很有几分娇妍可爱,却又有几分欲迎还拒的矜持。
蒋文兴看见过她的放浪形骸,所以心里很计较她这扭捏作态。也恰恰因为计较,于是每算一毫,心里就发一点酸。
两个人不约而同
的觉得,坐在这里相对着有些自讨苦吃的嫌疑。但因为种种不甘,又不谋而合的只好将这苦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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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