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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有恨九(第1页)

比及鹤年的腿上身上的伤都养得差不多,一行人仍旧整装进京。两位老管家见他走路不利索,心里又是愧又是疼,每每要去搀扶,他却将手一拂,照常翩然风度。

那风度在他一瘸一拐起起落落的步调里,仿佛有声,反倒添了丝脚踏实地的人气,不似从前缥缈如仙了。

他写了封信叫家下人快马送回去给霖桥。霖桥收到信,看见信中再三嘱咐不叫告诉家里人,也不就敢将他腿上落下伤的事情转告家中,只在铺子里问回来的小厮:“鹤年到底伤得如何?”

小厮愁眉难展,一脸苦相,“把南京城有名的大夫都请去瞧了,到底没能好利索,膝盖是保住了,只是走路有些颠。”

“鹤年心情怎样呢?”

“还说呢,小的们都急得直哭,鹤二爷倒反过来安慰我们,又体谅下情,不叫管家爷爷告诉家里,说等他到时候自己回来对两位太太说。两位管家爷爷好劝歹劝,他才肯写了信给您。还嘱咐不叫告诉太太们,怕她们忧心。”

霖桥本来也忧心,最怕他年轻受不住这打击。听见鹤年情绪尚好,渐渐放下心来,坐在椅上惋惜地笑叹,“性命无碍就好,性命无碍就好……只是他好好的人,落下这个毛病,我看郭家是不肯与他结亲了。”

说到此节,他自顾自地一笑,“倒如了他的意。”

他点了蜡烛,把信

凑到火苗子上点烧,手倏地抖了几下,小厮忙上前查看,“二爷烫着了吧?”

“不妨事,就是抽筋。”他把手甩了几回,没放在心上,嘱咐那小厮不要将鹤年受伤的事情告诉家里,自己踅出铺子,又要往另一条街上去。

时下梅雨,阴阴凉凉的天气,路上湿漉漉的,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水洼。街上游人在雨后又汇拢起来了,走不了一会便是半湿的鞋半湿的衣摆,又都无所谓,各为生计忙碌。

云翳里渐渐露出半片太阳,晒干枝上的雨水,不到下晌,地又干了,蝉又聒噪。琴太太闲得无事,叫月贞到屋里说话。月贞来时急急忙忙的,有些气喘。

琴太太因问:“什么事情跑得这样急?”

她把衣裙理一理,笑说:“没什么事,方才喂澜姑娘吃肉糜粥,她吐了我一身。又听见太太叫,我就赶着回房换衣裳,匆匆忙忙的。”

澜姑娘如今会给人扶着走几步了,月贞是一脸的欣慰,琴太太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她至今不喜欢那丫头,不为她的长相,就为她来历不明的出身,也不大满意霖桥拿她当个宝。

不过既然决定放开不管,便不多问,只问了问霖桥,“你去霖哥屋里看见他在家么?”

“这时候他怎么会在家?在外头忙呢。听丫头们说,他这些时都是一更天才归家。”

“昨日霖哥来请安,我看他气色还是不好,虽然没听见他说哪里有痛有灾的

,可长此以往下去,迟早要作弄出病来。”

月贞剥着新鲜荔枝,头也没抬,“他那是心病,二奶奶没了后一直是那样子。”

冯妈这会端上茶来,一面跟着叹气,“要他养养精神吧,也不能够。外头的大事小情哪件少的了他?他一个人挑着这么大的担子,哪里会没个累的时候呢?我看他又比往年瘦了些。”

琴太太心疼儿子操劳,心里盼着鹤年早些下了聘回来,好帮着霖桥料理生意上的事。算一算时间日,想他也该从京动身了,却没个音信,浅浅的笑颜里便有些失落,“按说鹤年也该启程回来了,没听见你姨妈说有信递回来?”

问得月贞的心也坠了坠,“没有,大约是要在京多陪着二老爷住些日子吧。”

“二老爷……”琴太太重重地吁着一口气,轻飘飘地哼着笑,“二老爷那日子,才是男人想过的日子。”

月贞缄默了,这话原本无可反驳。她心里有些难堪,觉得从前鹤年许下的诺言如今成了一个耳光兜头向她劈来。她也庆幸,幸亏没相信过。但要说一点不信,又怎会失望呢?

婆媳俩正在这里无言可对,倏听见廊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个小厮火烧眉毛似的跑进来,喘着粗气,“太太,不、不好了,霖二爷摔着了,给铺子里的几个伙计搀回来,正请大夫瞧呢!”

二人一听,皆立起身往霖桥屋里赶。前后脚的功夫大夫就到了,

给霖桥号脉整治,又问霖桥身上那些地方疼。

霖桥好端端坐在床上,嫌这些人小题大做,声音提得高高的,有意做出轻松的态度,“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地上滑,不留神摔了个跟头,也值得你们这样劳师动众的?方才摔得屁股疼,这会也没事了,就是左边这条胳膊有些没力,提不起来。”

说着还将那胳膊举起来摆了摆。那大夫眼力好,托起他那条左胳膊从上往下摁,“二爷疼不疼?”

先时霖桥还说有些疼,摁到小臂上,就没了声。大夫又用了些力,他还是觉得没知觉,引得众人渐将眉头扣紧。

琴太太最急,忙问那大夫,“怎么样?”

大夫冥思一阵,起身坐回案上去,“二爷这是中风了,好在眼下只有那小臂上没知觉,等我开个方,每日吃着,辅以针灸,大概三四个月就能慢慢恢复。可别再操劳了,也别再吃酒,多活动活动手上的筋骨。”

真是报应,当年大老爷也先是一个地方中风,后头逐步瘫痪。琴太太只觉脑袋一沉,向后跌几步,摸着墙根下一张椅子坐下,半晌无话。待大夫开了方灸过一回,丫头也煎了药上来,琴太太才有了些精神,打发月贞送大夫出去,自己守在这屋里伴着霖桥。

霖桥看见她脸色沉重,把袖管子放下来安慰,“母亲不要过于忧心,方才大夫说了,灸一灸,吃上几个月药就能恢复的。您这副样子叫

儿子觉得天塌了似的,反倒不好过。”

琴太太闷不作声,打发下人出去,亲自盯着他喝药。待他喝完,又托起他的胳膊将袖子撸上去,看小臂上灸的那些孔。那些细细的孔像是扎进她心里,她看一会,缓缓流下泪来。

她是从来不哭的,霖桥长这样大,从未见她掉过眼泪。或者她也哭,只是背着人。他慌了神,忙将她搀到榻上去坐,故意将胳膊在她面前甩一甩,“不要紧,真的不要紧。您瞧,这不还好端端的长在身上嘛,又不是断了。回头休养几个月就好了。”

琴太太那眼泪益发泛滥成灾,好像将这一辈子的软弱都在今朝流淌出来。她是要了一辈子的强,从前吃了多少苦也都熬到了如今这安享晚年的情形,然而心到如今,却满是空空的怅惘。

她就剩下一双儿女与一个月贞,心里又是急又是怕,渐渐哭得越来越大声,将炕桌捶了捶,“真是不知作了什么孽,真是不知作了什么孽!”

霖桥坐到另一端去,翻来覆去地安慰无果。她哭了半日,大约哭得累了,慢慢抬起头来蘸泪,脸上已是脂粉狼藉,憔悴不堪,“你听大夫的话,可别再吃酒了啊。”

霖桥点头应下,“母亲放心,我还知道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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