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这里我只有长叹。伤春悲秋原是中国文人古老的情结,在这里竟渗透了黛玉的忧戚与感伤。所以我始终相信,无论葬花、诵西厢或是雨打秋窗,这样的爱情这样的情境都是完全诗化了的,处处弥漫着精致到几近唯美的氛围。那是用诗心经营过的美的极致,我以为。
曾经选择了一些有月亮的夜晚来细读《牡丹亭》,尤其是《游园》《惊梦》。固执地爱着那些唱词那些情愫: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你道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在游园前的梳妆中,杜丽娘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美,然后她讶异于这种美,甚至不敢正视那面菱花镜。她真心地喜爱自然、喜爱青春,感慨自己韶华如花,却只是幽闭深闺,如同冷落的春色美景。
当她踏进花园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空锁在破败墙垣之间的灿烂鲜花、艳丽容光: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
杜丽娘在曲文内徜徉,林黛玉在曲文外流连。
一样的青春一样的娇艳,一样的才情一样的缠绵。
杜丽娘在春光里一再感叹着流阴易逝、韶年虚度: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情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从来都喜欢昆曲中演出的这一段,喜欢杜丽娘舞步里的青春,喜欢她水袖里的灵动,喜欢她眸子里的娇羞。
昆山腔之所以被称为“水磨腔”的意义,我便是在此处才真正领悟到。其中的曲曲折折、柔肠百转,确实能动人心魄。
而杜丽娘在《惊梦》一出里表现的生命之美的觉醒,正与黛玉的思想具有最深层次的契合。柳梦梅出场后打动杜丽娘的唱词更是令黛玉如醉如痴: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短短几句便深深触及了黛玉内心的孤寂。她一时竟站立不住,一蹲身坐在山石上,细细品味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滋味,不觉就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所以我以为要读懂黛玉就必须先读懂杜丽娘,因为黛玉的整个心灵都脱胎于中国古代的诗词歌赋,而晚明主情一脉的影响又尤为重大。
如果说这种情怀在元杂剧里的崔莺莺还只是起始萌发的万种闲愁,那么到杜丽娘则成了自觉的人性呼唤,黛玉则吸取了其中最为雅致和诗意的部分,并发展成一种深邃的生命关怀。
这集中体现在《葬花吟》里,那是青春的怨歌,更是生命的呐喊: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到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开头还只是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式的感叹,后面则延伸到对环境的不平、对至美的向往、对自身的悲悼,以及在花开花落中体味到的无常况味。诗中伤逝的不仅仅是花,更是青春、是生命。
这种带一点形而上意味的感伤情绪,在《红楼梦》里只有从宝黛二人身上,才可以看到。
于是我可以理解宝黛相知于心的根源——所谓黛玉从不以仕途经济相劝显然只是表象,更为深层的因素在于他们从大自然和诗中发觉了生命的美好,这一点上宝玉甚至比黛玉走得更远——宝玉更希望向生命和时间的底层去发现一些永恒的东西。而他们共同追求的是生命内在的意义和价值,所以外在的功名理所当然地因背离生命的本质而被看作了浮华,这便是宝黛真正的默契所在。
在黛玉的心里,爱宝玉是因为他懂得生命、懂得美,她梦想的是他们的两两相悦,而决非传统上的封妻荫子,满门华贵。在这里我会想到《西厢记》里的《长亭送别》。
老夫人需要的是张生中状元、取官位以光耀门庭,但莺莺只想与张生执手偕老,并不在意他是否功名显赫。
对于张生被迫赴京赶考,她内心是不满和抗拒的:年少呵轻远别,情薄呵易弃掷。全不想腿儿相压,脸儿相偎,手儿相携。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婿,妻荣夫贵,但得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眼面前茶饭怕不待要吃,恨塞满愁肠胃。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
不难看出,莺莺对待功名的态度要比老夫人洒脱的多。她不在意崔府三代不招白衣婿的旧例,而认为两人结为连理的幸福远胜于所谓状元及第——她把那唤做蜗角虚名。
所以她担心的并非张生的科场前途,而是反复叮咛他勿忘旧人: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你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莺莺的顾虑当然是有道理的。既然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那么对于张生的前程她更无信心。要知道他此去千里,加上没有正式成亲,是否归来可以说只在他的一念之间。在唐传奇的《莺莺传》里,这次分别便导致了最终的悲剧结局。
这样我们可以知道黛玉对宝玉那一次次试探、一次次犹疑的原因所在,说到底就是担忧就是恐惧。她希望自己的未来能够和他停在一起,但在命运的孤舟上,她只能听从摆布听从安排,她甚至连一片小小的桨都没有。
她和宝玉一起读过《西厢记》,她发现自己爱他,而且她知道宝玉也是爱她的——现在她自己能够把握的也只有这一点而已,所以她很害怕会失去——她知道贾薛两家有关金玉良姻的传说,还知道史湘云有金麒麟,而宝玉为此在清虚观的礼物中特意留下了一个。
她想到从宝玉那里看过的一些外传野史,里面的才子佳人多半是因小巧玩物而遂终身。虽然平日与宝玉契合,但无论金锁抑或麒麟,居然都和自己无关。
她不知道自己渴望的那一份心灵的相契,宝玉他是否了解、是否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