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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木马(第1页)

康纳度过了他认为的最漫长的一个夜晚,尽管没有证据能够证明韦伯-费希纳定律适用于仿生人,但当记忆模块反复回溯汉克和福勒队长的对话,试图计算绕过路径并一次次失败时,夜晚对康纳而言仿佛变得永无尽头。

柯尔儿时玩过的小木马在墙角冲他摇着头,两分钟前,康纳用手给了它一个外力,它就一直摇晃到现在,屈服于摩擦力前,它还会一直摇晃下去。

康纳在思考他跟木马是否有本质区别,除了他拥有的这具躯壳装配了更为先进的生物组件、更加仿生的神经元、更接近人类的外表,它们都不过是在外力作用下摇来摆去的玩偶,当使命结束,就会被丢进车库,或者丢在底特律。

——“等我离开,就把这个房子送给他。”

汉克的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甚至带着调侃,他在讲笑话时也经常用这样的口吻,但无论玩笑与否,康纳介意的都不是汉克会不会把房子送给他,如果房子的主人注定离开,那么得到一个钢筋水泥的硕大盒子对他将毫无意义,真正的症结在于,康纳其实早就知道这个结局,却偏偏束手无策。

仿生人革命的趋势不会逆转,就像伊利亚·卡姆斯基预言的那样,仿生人是一个由人类创造而人类又无法理解的事物,是史无前例的最大规模的无政府状态的实验,而革命只是这场实验不可避免的一环。

为了独立和自由,以马库斯为首的仿生人们付出了巨大努力,做出了难以想象的牺牲,他们逃过了灭亡,消弭了战争,但无法避免冲突,即使不作为仿生人的一员,哪怕革命注定失败,康纳也仍会坚定地站在维护仿生人权利的一方,就像汉克做的那样。

代价则是,人类和仿生人将在一个时间段内无法共同生活,时限未知。

康纳希望汉克能够像福瑞队长说的那样去佛罗里达或者马萨诸塞州开始新生活,也许和芭芭拉一起,可他也同时希望汉克能够留在底特律,这很矛盾,就如同他希望自己是人类,或者至少拥有选择的自由。

然后呢?康纳命令自己计算这条路径,无视实现可能性,消减一切阻碍因素,他知道这样计算无论得出什么结果都毫无意义,却仍执意运算下去,可最后出现在计算界面的阻碍因素却是汉克本人,以及他亲口说的——我没打算跟康纳长相厮守。

墙角的小木马不知何时回归静止,康纳又推了它一把,小木马毫无怨言地重新摇晃起来。

你呢?康纳问自己,你打算跟汉克长相厮守吗?哪怕不计代价?听起来像句玩笑,但结论连康纳自己都感到震惊,是的,这就是他想要的,运算耗时不超过0。001秒。

另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是,汉克想要的和他不同。

小木马再次停下时,康纳发现有液体正顺着脸往下淌,一开始他以为是釱液渗出,不过分析结果显示是乙二醇溶液,用于防止生物组件过热和故障报警。对这种液体,模控生命还有一个更为浪漫的称呼,仿生人泪滴,因为它会从仿生人的眼部渗出,就像流泪。

卡姆斯基曾经在多年前的某次访谈中提到,仿生人的流泪设计并不是为了让它们看起来更像人,只是为了更好地为人类服务,就像指示灯颜色代表压力指数,当仿生人无法自检、出现故障,或遇到其他需要维修的状况时,溶液便会渗出,提醒人类将仿生人送到模控生命的维护站点进行检查。

康纳无法形容此刻的感觉,他的程序运转迟滞,胸腔空洞,釱制脉搏调节器速率不稳定,乙二醇溶液仍在渗出……也许卡姆斯基没骗人,他确实出了某种故障。

是的,某种无法修复的故障。

他爱上了汉克。

尽管事情发展与康纳的愿望相悖,但他仍然得承认,汉克卧床休息在家的这一个月是他被激活以来度过的最愉快的时光。

2039年的第一个月,雪断断续续地下,气温逐渐走低,屋外的积雪始终来不及消融,便又被一层层的新雪覆盖。相扑在某次遛弯时忽然对H2O构成的漂亮结晶体产生出浓厚兴趣,一有机会就用爪子扒拉外门,想要到雪里打滚撒欢,然后满身泥地回家,康纳没本事阻拦,只好任劳任怨地给相扑洗热水澡,汉克断言,这狗子迟早把自己给玩感冒了。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汉克把当年买的十七个游戏挨个打了通关,其中两三个还打出了不止一个结局,充分证明了21世纪游戏产业发展惊人,以及人类在无聊的时候具有相当的毅力和探索精神。

车库里的小工程仍在进行中,康纳每天都需要外出几个小时,逐渐从两个多小时变成了三四个小时,于是他给车库做了个隔音层,把开工时间调整到晚上,这样白天就能有更多的时间来陪汉克。汉克对康纳的神秘行径没多过问,他乐得打游戏的时候旁边有人观战,夸赞他技巧高超,但他给康纳起了个“夜猫子”的外号,还打趣他是不是想趁夜深人静从他家车库打条地道直通加拿大。

赛门每隔两天跟康纳通话一次,尚留疑点的几起案件均无进展,不过马库斯在华盛顿州态度强硬,而该州居民早在捍卫动物权利游行时便经验丰富,此时支持马库斯的声浪只比当年更强,拥趸更众。此外汉克还听说,《仿生人权利法案》已经进入草拟审议阶段,其中最重要的章节就是仿生人保留区制度,在法定范围内授予仿生人全部“主权”。换句话说,不久的将来,底特律便将成为仿生人的国度。赛门很喜欢谈未来新底特律的城市建设,有时还会询问康纳的意见,但听完往往认为康纳的想法要么不切实际,要么过于相信人类,会把新底特律搞得一团糟。

有一次,赛门直截了当地问康纳,该不会是想让仿生人回归被人类控制的时期,康纳笑了笑没回答——他的答案远非简单的“是”或“不是”能概括的,不过,赛门的直觉让康纳感到意外。

另一件让康纳意外的事是,汉克的坏脾气不见了,倒不是说他每天能少说几句脏话,或是放过任何一个冷嘲热讽的机会。但千真万确,汉克不再那么愤世嫉俗、喜怒无常——也许逐渐康复的膝盖帮了大忙,也许居家疗养有益身心健康,谁知道呢?康纳默默决定升级一下游戏机配置,再购买一些最新的游戏,或许还能尝试双人游戏,康纳都能想象出汉克说他作弊的样子。

跟坏脾气一块消失的,还有汉克曾经戒不掉的烟和酒,尽管菠菜和胡萝卜仍然让他感到难以下咽,可他在努力吃掉盘子里的每一粒玉米,这在以前从未发生过。

“康纳,你怎么把那个摘了?”汉克忽然问,两个人正在餐桌上,康纳胳膊肘撑在桌面上,一脸神游物外的样子。

“什么?”康纳果然莫名其妙。

汉克把叉子戳进意面,直接探过来伸手拨开康纳额角的卷发,手指摸了摸他的太阳穴:“这里。”

康纳这才反应过来,汉克说的是他的指示灯,昨晚在车库工作时被他给拆掉了。康纳还特意让头发稍长了一些,好遮住指示灯原本在的位置,没想到连早饭都没吃完就被汉克发现了。

“呃,”康纳思考着,“指示灯留着也没什么用处,昨天做工正好有趁手的工具……”

“哦。”汉克把面条一圈一圈卷在叉子上,语气若无其事,他知道那指示灯用指甲刀都能抠下来,康纳到现在才摘掉,大概是有他自己的原因。

康纳又说:“这样出去也更方便些,不用再拿帽子挡住了。”

“当然,美利坚是个自由国度。”汉克语带嘲讽,哼笑道,“谁都能……”他的话还没说完,客厅里的电视忽然自动跳亮,传出一个男人的气喘吁吁却又压得很低的声音:“汉克,你在吗?”

之前,家里电视被康纳改造成了作战交互中心,视频电话通过云端直接转接到了电视上,那个男人的声音虽然因为惊慌失措而有些失真,但汉克仍旧能听出来,是他当年在红冰特动队的队员,乔维奇·莱克斯通,他连忙起身,顾不上拿靠在椅子边的小手杖,几步就冲到了沙发边:“乔,是你吗?”

“是我,该死,视频通话……”电视屏幕上的雪花跳动几下,乔维奇的脸一下子占满整个屏幕,漆黑的背景里,乔满脸是汗,黑眼珠活像两尾受惊的蝌蚪,在眼眶里乱窜着,“该死、该死,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乔,冷静点,慢慢说。”汉克提高声音,“发生什么了?”他扭头小声问康纳:“能查到他在什么地方吗?快一点。”

“我试试。”康纳说,一边褪下手指的皮肤层,插进了外接口。同时,乔维奇似乎在奔跑,镜头晃动着,大滴的汗水从他下巴上滴落,他仍然压低着声音,像是怕惊动什么人:“听着,汉克,我可能逃不出去了,你要追查下去,给那群狗娘养的一个教训……”

“谁?追查什么?”

“地下毒品制造窝点,有个医生专门为他们提纯釱液,做红冰加工,雷加医生,我听他们这么叫他。”

“明白,乔,现在汇报你的位置,我们这就去找你。”

“来不及了……汉克,去找安娜,她……”

视频到此骤然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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