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生怎么也没料到,心空方丈竟然这么快就返回了法宝阁。
自己果然还是太过小瞧了天下英雄。
然而,即便如此,夏生也并没有显得太过慌乱,而是笑着道:“看来心空大师并不知道此玲之妙用吧?”
话音落下,萦绕在法宝阁内的清脆铃声戛然而止,一位须皆白的老和尚自阁外慢步推门进来,微微躬身诵了一声佛号,面露慈悲意,对夏生说道:“施主何出此言?”
夏生看着心空方丈手中的那个小巧铃铛,笑着摇了摇头:“若大师知道此物该当以何用的话,先前就不会对我摇响铃音了。”
心空老和尚对此不置可否,也并没有怒斥夏生这般盗贼行径,而是微笑着说道:“如此说来,莫非施主与我寺大有渊源?”
夏生将双手合十,姗姗来迟地对心空方丈行了一礼,答道:“实不相瞒,家师与海法圣僧乃是故交。”
“哦?”闻言,心空法师不禁面露疑色:“既然如此,那施主为何此番前来,不为客而为贼呢?”
夏生苦笑着叹道:“实乃情非得已。因为我知道,当初此宝铃的主人曾经说过,若非他亲自来取,否则贵寺绝不得将其交由他人之手,海法圣僧乃重诺之人,虽然现已圆寂,但我相信他所选定的继承人也一定会谨遵此命,若不出此下策,恐怕我是绝不可能拿到此物的。”
对于夏生的这番回答,心空方丈显得颇为意外,当即问道:“莫非施主知道此物的主人是谁?”
夏生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当然知道!便是大缙王朝初立之时的摄政王,洛丘!”
说到这里,夏生的眼中不禁闪过一丝遗憾:“可惜的是,不周山一役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他没能来得及回到贵寺取回此宝物,否则的话,那一战之胜负,又有谁能言定呢?”
夏生此言,再一次出乎了心空方丈的意料之外。
因为关于洛丘,史书上早就已经做出了定论,如今在世人眼中的洛丘,根本不再是什么摄政王,而是大缙王朝五百年间最大的逆贼!
欺君罔上,谋反叛乱,意欲在不周山行刺太祖皇帝,将赵家江山取而代之,如此大奸大恶之人,也难怪太祖皇帝会将其诛灭十族了。
即便当朝君王已经为竹林七贤平了反,也不敢推翻太祖皇帝对洛丘的定论!
但如今在夏生的口中,这位摄政王洛丘却反而成了值得同情的悲怆式英雄人物,若此番言论传扬到朝廷耳中,别说他只是一名太子太师,就算他是当朝宰相也没人能保住他!
可夏生仍旧这么说了,因为他所面对的,乃是白马寺的当代方丈,心空大师。
曾几何时,白马寺曾是他最后的庇护之所。
而现如今,在心空方丈的手中,便拿着他曾寄存于此的紫竹铃。
所以,他坚信即便过去了五百年,白马寺中一众僧人也仍旧是自己坚实的后盾!
可惜的是,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摄政王洛丘了,而是一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即便佛家相信因果轮回,但他也不能将自己就是洛丘转世一事告知对方。
因为这是他九世为人以来最大的隐秘,是他安身立命之保证,更是他不会被世人所仇恨的原因。
底牌一旦被掀开来,便不再是底牌了。
秘密一旦说出口来,便不再是秘密了。
然而,心空大师接下来的举动,却仍旧令夏生有些措手不及。
他突然笑着迈步上前,然后将紫竹铃交到了夏生的手中。
在这一刻,夏生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抬头看着心空方丈那双沉淀了太多智慧与岁月的双眼,一时间,竟然不知该从何开口。
心空方丈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而是非常恭敬地对夏生行了一个佛礼。
双手平举当胸,五指合并向上。
这是佛教僧人最常见的姿势,但此时心空方丈对夏生行此礼,却代表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意义。
见贤思齐。
于是夏生知道,他知道了。
这或许是夏生九世为人以来所遭遇的最大危机,但心空大师却用一个最为简洁明了的动作表达了自己的善意,他取下了腕间的念珠,轻轻一震,便将其散落在了整间法宝阁中。
珠子与地面的撞击声清脆悦耳,却宛如一柄柄重锤砸在了夏生的心头。
下一刻,整整十八颗佛珠竞相爆开,化为了一缕缕青烟,堙灭于无形之中。
虽然夏生还什么也没问,但心空方丈却提前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如有背信,便如此珠。
夏生一手握着紫竹铃,一手握着腰间的夜幽剑,若紧若松,片刻之后,终于幽然叹了一口气,然后对心空法师行了一礼,迈步走出了法宝阁。
随着夏生心念一动,帝江与穷桑分别化作两道流光回到了他的灵窍之内,而夏生的脚步也丝毫不停,在心空方丈那无比睿智的目色下缓缓离开了白马寺。
直到迈出寺门的那一刻,夏生才感觉到,自己的背心竟隐隐有些凉,他沉沉地吐了一口浊气,一句话也没有说,随即迎着那漫天星月,向威宁侯府而去。
白马寺一行,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夏生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因为他拿回了紫竹铃。
但从另外一个方面上来说,他却在不经意间暴露了自己最大的底牌。
是福是祸,只能留给时间来证实了。
至少他相信,白马寺永远不会成为自己的敌人。
至于心空方丈……
希望他真的能恪守自己的誓言吧。
夏生从未觉得回往威宁侯府的路竟然会变得如此漫长,而冥冥之中仿佛自有定数,这一夜,或许也即将成为他重生以来最大的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