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四个字落下,为首的僧人身体一震,头颅旋转着飞出。觉心站在漫天血雾中,不为所动,一张似笑非笑的慈祥面容被衬出几分可怖之色,他又重复道:“施主,你着相了。”
剑光闪烁,转瞬之间又削去了两人的脑袋,凌肖状似疯魔,不听人言,不吐半字。面对这般恶行,觉心终究没能稳住高人作态,喝令弟子退后,自己以棍法对上凌肖,劝道:“念你为陛下效力多年,现在回头,还能得一个善终!”
凌肖只道:“拦路者死。”
忽得,似是听到一声大喝,狂风从不远处袭来,带出许多人的惨叫。心跳得厉害,凌肖重重喘了口气,破开罗汉阵迈步向那处奔去,只走了几步路,突然感觉心里一空,像是什么沉疴旧疾终于被治愈,又像是什么压在心头的束缚在此刻被解开。
独生蛊破了。
凌肖脑内一片空白,短短一段路,他走出丛林时杀人的动作已经麻木,满身沾染血污。目光惶惶,像个孩子。
凌肖四岁那年高烧一场,差点要了他半条命,凌霄塔的和尚说是撞煞所致,为他请来一道吉祥縤化解,因此白焜给他改了姓名,避开缠身的凶煞。后来他跟着白焜出凌霄塔,风餐露宿大半个月,最后被安置进京郊的一座府邸里,到了十岁仍没有见过府邸主人,只知道那贵人对外自称姓黄,而白焜做了贵人的门客。
府中有许多和他一般年龄的孤儿,用数字当代号,他们不学诗书礼易,反而学武功,学分辨毒药,学缩骨易容,学使用暗器,学怎样接近目标,学如何杀死一个人。很多人没能坚持下去,贵人心善,会给死去的孩子立坟,免得这些生前无所依的可怜人死后也只能当孤魂野鬼;凌肖撑了下来。他没能因为父亲的存在而在训练里得到优待,甚至白焜对他更加苛刻,还会布置额外的功课。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凌肖学会观察自己的伤痕,竟也成了一种乐趣:瘀血起初呈现出一种显眼的红,几个时辰后颜色沉淀成可怖的青黑色,又在接下来的几日里逐渐变浅,紫色,绿色,大片变黄,最后恢复成肤色。
十五岁,他第一次试图逃离这里,自然以失败告终,被藤条抽了一顿作为警戒。也许因为他身份特殊,那晚,贵人竟然亲自来地牢中见了他,白焜就跟在贵人身后,淡漠的视线扫过他,没有动怒,也不显得失望,似乎早有预料。反倒是贵人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宽恕了他愤怒狂妄的大放厥词,或者说求死之言,那人说:“你父亲自断所有后路,为我证明他成事的决心,说是一纸军令状也不为过。你作为他的儿子,放你走事小,若是耽搁了这些年的计划却事大,故此,你也要证明自己渴望自由的决心才行。”
于是,凌肖成了长生门的少主,变化诸多模样行走于江湖中,收集情报,布下天罗地网。该死的人他杀了许多,不该死的人他也杀了不少,有过许多危险的时刻,每每都能化险为夷,可见“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话确实有些道理。最近的一次任务,贵人亲笔来信要他去一趟中原,杀了柳觉或杀了白起,用其中一人的人头来换取他自己的自由。寒天腊月,他在一处客栈歇脚,刚坐下便听人说柳觉独自上了梅山,许是为了向梅仙子求一枝骨里红,另一人问不曾听闻盟主爱梅,此番兴师动众是为何?那人答说,我悄悄告诉你,白大侠就要成亲了,临清宗大师兄配小师妹,正是一段佳话,这骨里红定然要送给他们当贺礼。
凌肖抿一口廉价的茶水,他放下杯子,不知为何,莫名笑了起来。
我有一个很坏的哥哥。他想,他总是骗我。
他在梅山大开杀戒,又擅自带人上了临清宗。从临清宗回来后,白焜罕见地对他发怒,凌肖不以为然,部署在正道的两枚棋子全被他毁得干净,他不给正邪相抗衡的机会,也不给他们继续权衡局势的机会,逼得他们只能在自己身上下注。
助力长生门称霸武林,这听起来似乎不是好事,但最后的胜利终归朝廷,最后的赢家定是那座上之人,那么,选择凌肖和长生门与选择白起和临清宗又有什么不同?最多不过是会牺牲更多无辜之人,贵人并不在意这些牺牲,凌肖更不会在意——他作恶多端,已不能回头。杀一千人与杀一百人有何区别,杀一百人与杀一人又有何区别,自他杀害了第一个无辜之人起,只论有无罪孽,不论罪孽深浅,灵魂既已沾染业力,死后必要入阿鼻地狱。
但他凌肖已下定决心只活这一世,又何惧地狱之苦!
唯一令他憎恨的、不忿的、抓心挠肝的是,为何白起不能陪同他一起下地狱。
在山上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过家家,他竟然真的甘心与他这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凌肖内心惶恐,转而怨恨白起,又怨恨自己。原来这就是他的死劫,天下第一不曾对他设防,睡相安详,就此捅开胸膛将心挖出也并非难事,但他只是在白起怀中贴得更紧了些,依偎这朝思暮想的温暖。白起为何是个好人,为何是个会对所有人伸出援手的好人,他好恨!可是,如果白起并非一视同仁对所有人都好,他又如何能够得白起怜惜,他又何故要在白起眼瞎后再找上门。
白起说只对他好,白起说爱他,骗子!白起说不再出山,白起说无心娶亲,骗子,骗子!他被骗得好苦,他被骗得好惨,骗人者也应当下地狱,可偏偏白起哄骗的是他这个恶人,业力既为众生念力所化,见恶人受恶,众生到底是为他叹惋还是为白起欢呼除恶而后快?
可有人会为他流一滴眼泪?
人影攒动,映在眼中,仿佛是一场皮影戏,只看得到放慢的动作。纷乱嘈杂的声音传来,也许是有人在说话,也许是有人在呼喊,凌肖却听得并不真切,独生蛊破,他似是刚刚从羊水中挣脱,睁开茫茫的眼,对外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惶恐。手起剑落,他们只教他杀人,从未教他何为保护,于是一招一式成了本能反应,皆是杀招。
模糊的视线中凝出一个清晰的点,他紧紧盯着,见白起垂头倒在地上,心想,笨蛋,怎么又睡在这种地方。在山上的时候,白起起初不好分辨时辰,于是常常在白日里打盹,凌肖在院子里编竹篮,白起就坐在一旁,脑袋一点一点,神色倦倦,往往要凌肖不轻不重地说他几句,然后带他进屋歇息。凌肖又想,他这样笨,若是离开我,又该怎么生活?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自他心底升出,他想,白起是离不开我的,白起舍不得我,白起爱我。
白起爱他,做不得假,这不是谎言,他恼怒白起的欺骗,也并非因为白起不爱他,而是他觉得白起不够爱他。白起应当更爱他一些。他要白起爱他,不愿白起像济世救人般爱他,也不愿白起像手足情深般爱他,应当就像,就像他爱白起一样。
下雨了么,为何他觉得湿漉漉的?凌肖抬起头看,奇怪,今天的晚霞真是奇怪,竟然是如血般的赤色,雨水的颜色也异常混浊。他想,别让白起淋了雨,这可不是因为我关心他,只不过,他若生了病,又要折腾我照顾人。他收了剑,咦,刚刚这剑为何而出?罢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白起又睡着了,快把他抱进屋里,这雨越来越大了。
一步,两步,有什么东西拦住了他,细且密,似是层层叠叠的银线。再朝着白起走近一步,他的左腿忽得一颤,似是控制不住身体,竟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凌肖以手撑地,木讷地看向颤抖的左腿,见一条细线割开了他的小腿,皮开肉绽,血如泉涌,这时他才感到一股钝钝的抽痛,似是腿筋叫人给割断了。
在他触及现实的这一刹,混乱的幻想飞速消散,闻声突然不再晦涩,原来那一声声嘶吼是在喊他的名字,是在让他停下;眼力突然明晰起来,目光所及之处鲜血浸湿土地,一个又一个人倒在他的剑下。凌肖撑着身子,向着白起的方向爬过去,他声音沙哑,语气却很温顺,像做错事的孩子在讨饶,“哥哥……”
天罗地网般的丝线割开他的衣服,划破皮肤,凌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只一声声喊着哥哥。哥哥,我做了错事,我不该同你闹脾气,哥哥,我不要复仇,我不再为过往的苦痛不甘,我只想跟你一起走。哥哥,你不能不要我了。
白焜捂着血流如注的小腹,半跪在地上喘息,凌肖发疯时全然不顾敌友,上前来阻拦的人被屠杀了大半,若不是后方来了支援,今日倒是真会两败俱伤。细如蛛网的丝线缠住凌肖的行动,他仍然执着地爬向已经一动不动的白起,白焜看着,道:“这蛛丝正是陛下为你准备的。”
许多身影掩藏在树林中,拉起道道丝线,看似柔弱易断,又闪过凛冽银光。一道平静的声音回响在这片天地里。
“大盗犍陀多曾经无恶不作,在他死后,落入地狱受苦。一日,释迦牟尼看到此景,便想,此人一生所做唯一善事,是给了一只小蜘蛛一条生路。于是释迦牟尼从蜘蛛那里取来一缕蛛丝,垂到犍陀多头顶,同样给了他一条生路。犍陀多喜不自胜,攀援而上,想要脱离苦海。”
一根蛛丝被挣断,一根蛛丝缠上他,已不知穿过了多少丝线,凌肖姣好的面容上划开道道血痕,令他看起来异常可怖,他终于爬到白起面前,紧紧搂住那具仍有温热的躯体。是白起的血,或是他的血?他们的鲜血汇到一处,像他们的生命在最终相交,在最初就已经相爱,归为原点。凌肖低下头,贴着白起的嘴唇印下一个沾着血沫的吻,他似乎听不到白焜的话,只喃喃着说:“哥哥,我带你走。”
“然而,地狱之中,许多数不清的罪人同样蠢蠢欲动,一齐往上攀。犍陀多是自私自利之人,见状急忙大喊:滚下去!这是我的蛛丝,只救我一人!”
白焜起身,顾不上流血的伤口,他站到万千蛛丝前,捏起细细的一条线,为这个故事道出尾声:“蛛丝应声而断,犍陀多又跌回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他叹息,道:“凌肖,白起本可以救你,也可以救这天下人。是你害了他。”
凌肖仰头,放声大笑起来。绞在他身上的蛛丝急忙拉紧,缠着他的四肢百骸,又被他以蛮力挣断许多。凌肖断断续续吐着血,满是阴翳的眼看向白焜,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小鬼,他阴狠地说:“他本来就是我的!垂下来救我的蛛丝,生来就属于我的哥哥,凭什么要让白起去救天下人!”
佛祖垂下一根蜘蛛丝,所有人都顺着想要爬上极乐世界,得到救赎。然而这蛛丝从来就不为天下而生,只为他而来。
他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他若杀之人数不胜数,他所做之恶擢发难数,如他这般的罪人,佛也不渡,来渡他的只有一根小小的蛛丝。因为他为他而生,于是他为他而来,这多么公平,他们之间本该如此,为何这天下容不下他们二人?为何连他唯一的哥哥都要抢走!
从那张脸上已经看不出人应有的模样,被仇恨与怨憎浸染,惨白的脸,浓到泛黑的血,全然是一只恶鬼。凌肖伏在白起身上,摸到那柄清风剑,他垂眼看过去,一面刻着苒字,他想笑,笑白起的愚孝,然而冰冷的指尖触及更加冰凉的剑身,叫他察觉,另一面同样刻着字。
他翻过去,看到更加崭新的,歪歪扭扭的一个凌字。
已然分不清脸上的是血还是泪,凌肖又大笑一声,握紧剑柄。那些过往铭记在他的脑内,几乎不需要回忆,他想起白起的一招一式,想起白起的一笑一颦,想起白起喊他的名字,想起白起对他对练。人生中有过这样一段岁月便已足够,偏偏,他是如此贪心,想要更多;可是,这一切本就该属于他,又凭什么怪他贪心?
他使出白起独创的一式。
说来好笑,明明是天下闻名的剑客,白起却不曾以杀心悟剑,他十七岁时才悟出的第一剑,又取了个温和的名字,叫迎春风。然而这一式威力不容小觑,拂面而过,却将蛛丝在刹时截断,后力震得许多人纷纷后退,不敢再上前招惹这个半疯的恶鬼。
解开禁锢,凌肖起身,清风剑入鞘,他紧紧抱着白起,一步步朝着林间走去。血流不止,他的眼前阵阵发黑,气息微弱,脸色如同纸一样白。他们要去向何方?凌肖不知,但是只要能和白起在一起,他想,不管其他,只要是和白起一起。
白焜抬起手,将试图上前的人拦下。他凝视着凌肖的背影消失在丛林中,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终于弯下向来挺拔的脊背,像一座大山崩然倒塌那般,白焜疲倦地说:“放他走吧,我愿为此事负责。”
良久,他从袖中抽出一只小小的纸船。那纸船被鲜血浸湿,至于上面写了什么,已经看不清了。
【tbc】
昨夜下了场大雪,悠然起早时看到屋外白茫茫一片。今日轮到顾征讲课,她可以歇息半日,但终究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天色蒙蒙亮起,悠然便喊上十三一同去扫雪,给晨练的弟子们清出一条路。
也许是因为看久了雪色,她总觉得眼前茫茫,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许多年前,第一场雪落下之后,总有弟子要在雪堆里玩闹,整条道路被欢声笑语填满,年轻的她,年轻的同门,这些过往的虚影穿过她,向后奔去,她听到自己雀跃的喊声:“大师兄!你回来啦!”
悠然回过头,满地白雪中,她看到寂寥安静的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