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老所长,江春方学到了炒谷麦芽的窍门,就是若为健胃,当炒至焦黄为度;若为消食,又当炒至炸裂焦褐色为度……
凡此种种,皆是她在二十一世纪未学过的知识,她像一个沙漠里行走多时的旅人,贪婪地牛饮着好容易得来的一湾清泉。
老所长看她这求知若渴的学习态度,自然是愈发满意了,不忘笑眯了眼睛鼓励她,不管作甚总喜带上她在一旁。
二人虽未正式拜师收徒,但明眼人都可看得出来他们这种“不是师徒却胜似师徒”的关系了。
就连胡沁雪也颇为羡慕地道:“春妹妹你真厉害,谭所长以前在京中可是修治界的泰斗了呢,我阿爹见着了都要尊他声‘谭师傅’……多少人想跟着他学均被他拒之门外哩,以后你学会了可得好好教教我……”
原来这所长姓谭,名文寿,是京里有名的修治师傅,上承雷公之术,下启熟药之技,上至太医局、熟药所,下至各民间药铺,皆知其名头。且他不止修治药材有一手,怕是在辨验之术上也是名高手的……江春能有幸得他言传身教,真是莫大的福气了。
对胡沁雪的打趣,江春自是满口应了。
内心却是分外明白的,其实对于胡沁雪与徐绍这般世医之家出身的子弟,从小耳濡目染,这些炮制基本功是早就掌握了的。别人学《三字经》,他们学的是《医学三字经》;别人学《声律启蒙》,他们学的就是《药性赋》了,至于中医经典那早就烂熟于胸了……自己没有家学渊源,没有亲长言传身教,没有这般扎实的基本功,在传统的中医素养上差他们的地方实在太多,若不努力,终其一生恐怕也是拍马不及的。
“喏,先歇一下,饮口水罢。”却是徐绍见她那若有所思的样子,递过一小碗茶水来。
江春也不与他拘束客气,道了声谢,接过来就喝下去,倒是入口凉润沁脾的。这是所里特意用牛蒡子、金银花、板蓝根、桔梗、沙参、麦冬等草药煮制的“清润保肺煎”,在外头还要几文钱才买得着哩!
但也因着里头所配药材皆是清凉润燥的,滋味上就有些苦,江春一口气饮了半碗,苦得皱起眉头来。待将剩下半碗也饮下肚,嘴巴更苦了,她下意识地张嘴“哈”了一声,想要将嘴里的苦气散出去。
徐绍却在旁轻笑起来:“刚才那杏仁是苦的罢?”
江春有些懵,她就是嫌嘴巴里太苦了,与杏仁有甚干系?莫非……他看见自己偷尝杏仁了……
江春|心内汗颜,果然是越活越回去了,三十多的人了,居然会有这般小儿作态……她脸又红了。
好在徐绍说过一嘴也就不再多言,只与她谈论些其余药材修治的话题,倒是缓解了她的尴尬。
无论何时代,性格温润、待人有礼的“暖男”都是受女孩子欢迎的。江春不得不再次感慨,徐绍真就是“绅士”“谦谦公子”的代名词了,自家文哥儿那泥猴子是来不及往这方向培养了,只能期待着往后高氏若再生下兄弟来,多花心思好好教养了。
正心不在焉碾着药呢,忽有一小青衣来唤她。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了,嘴角一圈小胡子正如雨后春笋、破土之草,蹭蹭蹭地往外冒,脾气也与那些小笋子小绿草一同往外冒,再见着她个后来的丫头最得谭文寿的意,对着江春也就常不好生说话了:“喂,丫头,叫的就是你,姓江的丫头,外头有个死鱼眼睛的泥腿汉子寻你哩!”
双生
江春听他口口声声“死鱼眼睛”,平日对着自己也是指手画脚的……工作场合,江春也只得忍住肚中那口气,将药杵药碾放回柜台下。
转过身来,故意娇娇的喊了“小刘哥哥”一声,专门将他叫答应了,然后对着他翻了个白眼皮。
留下“小春笋”在后面气得又翻了两个白眼。
江春出了口气,擦净手出得门去,却见是三叔在那抓耳挠腮一副着急样子。
“三叔你怎来了?可是家中有甚事?”
“春丫头你可出来了,快与我家去罢!你|娘要生嘞!”三叔睁着他那无甚神采的大眼望着她。
江春被唬了一跳,八月初三家去都还见着高氏好好的,每日能吃能睡,她磨着王氏请了稳婆来瞧过,说是九月中旬上才会生的,挨到九月尾巴上也说不定哩。
怎才八月初八就要生了?
不过女人生孩子的事也不好说的,尤其是高氏那般很可能是怀了双胎的身子,早产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她忙问三叔稳婆可请到家了,三叔道他出门前就已让江老大去请了,江春放下点心来,想到甚,又转回收药柜台处,说明今日缘由,恳请老所长先赊她一只山参拿家去,待转回时再来付清银钱。
老所长自是允了的。
她去与那不好生说话的“小春笋”少年交接了几句,包好赊来的山参,领着三叔,又去杂货铺子买了五六斤红糖,方往家赶去。
八月的早晨,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空气里漂浮着成熟稻子的清香,江春却是无心感受的,只小跑着往王家箐的方向去。平日需个把时辰的路,今日|他们少花了一刻钟就到了。
才将到院门口,就听得高氏呜咽之声,似哭非哭,可能是隔着前头新屋的关系,听不得太真切……古人生产被认为是“秽事”,新盖的房子自是要忌讳的。
进了门,三叔也不好往旧屋去的,只回了新屋。江春却急忙往后头去,那是她以前住过的那间,门口站了二婶与三婶,王氏在房内看着高氏,爹老倌在外头急得团团转。
江春自是不会管甚忌讳的,将二婶的呼喊当作耳旁风,直接就进了“产房”。一眼就见着平躺在稻草床上的高氏已是痛得满头大汗了,汗水将额前与两鬓的发丝沾湿,紧贴于面皮之上。
身旁有个年约五六十的眼生老妪,一把将高氏下|身的裙子掀起来,正好将高氏那又高又大的肚子露出来,圆|鼓|鼓的巨肚实在是触目惊心,肚皮上鼓起的一条条扭曲青筋,在雪白的肤色映衬下,尤其扎眼,仿佛在诉说着成为一位母亲要承受的痛苦。
古人将生产称为“坐草”“临盆”,尤其是在农村,产妇身下不兴铺垫床单铺盖,只铺上一层干稻草,但与阵痛比起来,木板子硌到的痛早就感觉不到了。
那老妪就是请来的稳婆了,见着跑进来这么个小丫头,忙赶着撵她出去:“小丫头家家的快出去,这地方不是你来耍嘞!”
江春也不理她,只来到高氏身边,拉住她青筋明显的手,使劲握了一握。
可能是感觉到手上的力量,高氏睁开也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蒙住的双眼,眼神恍了一恍才聚起焦来,勉强说了声“春儿家来了,可莫耽搁了你学业”……就又说不出话来了,只嘴里呜呜咽咽的,下嘴唇已是被咬破了的。
江春忙去灶房拿了只筷子进来,放她嘴里咬着,这般咬牙忍痛才不容易咬伤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