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一惯遏制外戚,连章家那样宠耀至极的,子弟也只能任散官。柳竹秋如果做了嫔妃,柳家父子的官运便到头了,子孙也难以靠科举进仕。
柳竹秋说“太子殿下允诺不让孩儿入宫,这点还请二老放心。”
这话反而让范慧娘更糟心,急道“那他有没有说将来如何安置你”
“暂时没有。”
“他该不会让你就这样无名无分,不男不女地过一辈子吧你这傻孩子图什么啊”
柳竹秋抬起眼帘,坚定的目光击退父母逼视,如同新生儿出第一阵哭喊那般坦荡地道出心声。
“为了不负圣贤教诲,为了践行平生所学,为了匡助人间正道。”
当初女扮男装是无奈之举,回顾过往又是至高的幸运。
这数年的历练将她从璞玉琢磨成器,她像一颗火星落在陈腐愚昧的偏见上,让所有不公、压迫都有了被打败的可能。
一如家禽认为忙碌觅食的猎鹰在自讨苦吃,范慧娘理解不了继女的想法,惶惑道“这些事都是男人们做的,你何苦去凑热闹”
柳竹秋微微皱眉,没能压住怜悯。
“太太,志向不分男女,世间男子能达成的功业孩儿也能凭自身才学取得,温霄寒的事迹就是证据。”
范慧娘哑然难对,只好暗自惋惜这丫头投错了胎。
柳邦彦已被女儿前一句话震住了,她说的那三条也曾是他的理想,在青春热血中闪烁激荡过,后来渐渐被各种不可抗拒的阻力埋没,成了午夜梦回时的轻叹,恍若隔世的遗恨。
他见儿子们踏实务实,只求富贵安稳,还庆幸他们不必经历那种无可奈何的挫败感,没想到女儿竟托起了未能在他身上涅槃的崇高理想。
他思绪纷涌,百端交集,流着泪做虚弱斥责“你太狂妄了,天地纲常岂是你一个小女子能撼动的,你不徇礼法,不顺自然,终会自取其祸。”
柳竹秋反驳“有多少屈服顺从就有多少身不由己,这点老爷不是最能体会吗”
自暴自弃者无权嘲笑逆流而上的人,柳邦彦在精神上彻底败给了女儿,凄然地拭去惨泪,挣扎着站起来。
柳尧章连忙搀扶,觉父亲浑身微微抖,想已精疲力竭。
柳邦彦长长喘息数声,无力地做出裁决“有太子殿下做靠山,我们都奈何不了你,往后你自去奔前程,我就等着什么时候被你送掉这条老命。”
他欠前妻命债,由女儿来讨还也算公平,说完转身由妻儿搀着蹒跚离去。
柳竹秋知道父亲的妥协出于被迫,并没有承认她的意思,不甘地长跪着,落下屈辱的泪水。
晚上东宫来信,朱昀曦说不便立即召见她,须得避几天风头,送了许多礼物慰劳,中有各式各样的香丸、香饼、香帕、香露、香皂、香膏、香油看得出昭狱里的恶臭给他造成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那天他拥抱她时忍受了多大的折磨啊,因为享受而缠绵叫喜欢,如果痛苦还要来俯就,不是爱是什么呢
太子心里怎么想的都无所谓了,她要利用眼前的优势,多做利国利民的好事。
那日唐振奇要将从高勇那里抢来的财物赏给她,她不拿会惹疑心,全拿必遭反感,于是捡了三分之一不甚稀罕的带走,寄存在孙荣的薛公园。
她写信向朱昀曦借得五十名亲兵,押送这些财物来到保定。
柳竹秋在京城身陷囹圄的事萧其臻当时便知道了,她返京前叮嘱他不管遇到何种情况都不能慌乱更不可随意离开霸州,因为地方官擅离职守是死罪。
萧其臻相信柳竹秋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可情感不如理智那么听话,像捅破了马蜂窝,无论怎么逃避都躲不掉扎心的蛰咬。
前天得到她无罪释放的消息,那群马蜂才收了神通。他赶紧派人去京里问候,信使在半路上遇见柳竹秋,先赶回保定报讯。
萧其臻闻报喜得坐不住,亲自骑马出城迎接。
柳竹秋带领人马走到十里长亭,远远看见他在道旁翘以盼,数日不见人已瘦了一大圈,脸颊凹陷,欢笑的模样也显疲惫。
她忙下马行礼,惊道“萧大人,你近日在为何事操劳怎地如此憔悴”
萧其臻怎好坦白是相思挂念之故,干笑搪塞“都为修缮衙门的事,前几任县令累积的亏空太多,致使工程款短缺,我这几天都在为这个犯愁呢。”
各地衙门征收的税收一半上缴中央,一半留做地方政府的开支。
官员挪用公款是常事,有经验的官员每次职务调动前都会要求前任补齐亏空才肯赴任。
萧其臻当日的来保定意在调查高勇,没计较这头,摊上了几千两银子的漏洞。
通常官员补亏空的办法是增加耗羡1,有些黑心的最多能增加六七分的耗羡,相当于逼百姓多交一半多的赋税。这种缺德事他是绝不肯做的。
柳竹秋知萧其臻两袖清风,家中也非豪富,几千两银子算是笔巨款,忙说“大人不必烦恼,上次我们找高勇打秋风2,唐振奇将那些财宝赏了我一些。我正想让你拿去补偿被高勇祸害的人家,你先抽一部分来补亏空吧。”
萧其臻坚拒“这些都是赃物,理当物归原主,我怎能贪墨”
柳竹秋开导“你拿来填补公款怎算贪墨亏空又不是你造成的,总不能自掏腰包吧。你就快调任了,这漏洞不尽早补上,回头还不是百姓遭殃。”
刚才信使说朝廷前日来调令,擢升萧其臻为顺天府府尹,官居正三品,从七品知县连升八级,不难看出皇帝对他格外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