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座连绵不断的大山围拢着一叠叠土黄色的梯田,一缕缕木柴燃起的炊烟正飘向那清澈的万里无云的蓝天……
清风很淡,仲秋的太阳正缓缓爬升在那土黄色的山岗之上,平静地照射着北固山腰这湾黑色的村庄。村头老椿树上那两只早已腐朽破碎的喜鹊老窝,如一处古旧而肃穆的摄像头,记录下了尤家村的人那一幕幕平凡又漫长的人生录像……
八月末,九月初。
“白露秋风夜,雁南飞一行”。
随着白露节气的到来,尤家村的秋天在这时也已经很是像模像样了。四处的田野边上长满了干枯的蓬草,土路上散落着枯黄色的玉米叶,村子中间的农舍里回荡着一声声清脆的若隐若现的狗吠和鸡鸣……
清晨时分,天空清澈,秋风瑟瑟,寒生露凝,万物无声。
微微晨光之中,一团团升腾而起的白雾在山庄间弥漫、追逐、飘荡着。天色还没有全开,太阳的温度和光线还不是那么强烈,但很多庄稼人这个时候已经借着它那微黄的光芒背着中午的干粮争先恐后地到庄稼地里拾掇玉米去了——这是他们的日常生活。正所谓“抢秋抢秋,不抢就丢”,他们必须与时间赛跑,抢回那些养活人的庄稼。这便是属于他们的艰苦又忙碌的人生。
清凉的秋风携带着田野的芳香和纯朴的黄土气息吹动着时间的脚步,明天就是楼山县第一中学开学的日子,所以今天早上尤小涛和姐姐尤小璐不得不到山那边的楼山县城里去报名上学,小涛今年十六岁,升学读高一,小璐十九岁,读高三。
按常理来说,两个大山里的农村娃娃能考入楼山一中去读高中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这说明两个娃学习好,很争气,给父母脸上争光,在村里来说这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但这件事对于尤小涛和尤小璐姐弟两来说,可是他们最难过的事情!因为开学这一天,是他们承受巨大痛苦的一天——向母亲要钱!
毫无疑问,此时的母亲早已经是一脸的愁容和愤怒,仿佛笼罩了一层厚厚的秋天的阴云。其实这表情比黝黑的秋云还可怕,因为这可不仅仅是糟糕的天气那么简单啊。
姐弟两低着头,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
朴素的旧衣裳,沾满了黄土的布鞋,包裹着姐弟两瘦弱的战战兢兢的可怜小身躯。他们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本就因为劳苦了一个暑假而略显淡黄色的脸蛋现在愈的黄了。
小璐低着头紧张地抠着手指头,小涛则用无处安放的脚乱踢着地上的尘土……
他们用怯懦的眼神悄悄地打量着母亲的反应,从那畏惧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是多么害怕这一刻的到来!
母亲黑着脸,表情完全变成了一种复杂的厌恶和无奈,从这样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一丁点关于“慈祥”这样的字眼来。
空气是安静的,只听见母亲愤怒而沉重的脚步声,她用力翻动着家具,故意弄出一声声巨响来泄自己的愤懑,同时恫吓着两个“不争气”的娃。
她倒腾了一会儿之后,气冲冲地从一个装满了破旧衣物的大木箱底子上掏出了一个边缘早已严重磨损的红皮钱包,从里面依依不舍地分出来了一沓子旧人民币——准备给他们开学的房租和生活费。
是的,姐弟两最害怕的就是要这钱,这是个多么愁人的东西啊!
母亲的手紧紧地攥着这一卷钱,来来回回数了一遍又一遍。她分出一点后,接着又把剩下的钱数了两遍,即使她心里早已知道剩下的数字——她生怕给他们多给了!
当给两个娃的钱数每增加一张的时候,她的表情就会凝重一层,姐弟两也是,这样说一点都不夸张,真的!
母亲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之所以视钱如命,是因为接下来的几年里,小涛和小璐的花费将逐年上升,而家里的积蓄会逐年减少,所以母亲对于这些要命的数字自然是异常敏感的。农民不仅要手里有粮,更要手里有点钱啊!更何况,这些钱全部都是父亲尤元奎一个人辛辛苦苦挣来的。
母亲数完钱并确定没有多给之后,便立刻把剩下的钱继续藏在大木箱底儿里,迅用旧衣裳一层一层地捂得严严实实。
“拿着!先给你们两千,以后不够了再说。你们看看!还剩多少了!这下家里也没钱花了!”
母亲的表情变成了一种凶恶,抖着手瞪着眼把钱递给了小璐,小璐也颤抖着双手把钱接了过来,她看着手里这一叠皱巴巴的人民币,内心深处泛起了无数层复杂的波澜,像是正在接受某种道德的审判——这也是最无情的审判。
“我的这苦命哦,迟早要被你们两个“冤枉鬼”拖累死呢!”
母亲开始了她的数落,像某种特定的仪式。
一次就要拿走这么多钱,她怎么能平静呢?她怎么能忍受这两个“吃闲饭”的冤枉鬼往出花家里的钱呢?
“人家的娃都开始打工给家里挣钱了,你们倒好,这么大岁数了,一分挣不来,还要往出花!非要上学念书,我看你们能念出个啥……”
母亲嘴里依旧在不停地唠叨着,语言已经逐渐由埋怨变成了咒骂。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像是凝结了一层秋天的寒霜一样,变得更加冷了,而此时,太阳温暖的晨光,则显得那般微弱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