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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在乎(第1页)

传记作家原本是请宫怀山谈谈自家的三个孩子,不巧宫董事多缠身,采访才到一半就不得不抱歉离场,于是凑巧来做汇报的宫熙建就十分不幸地成为了他的目标。

“这不是爷爷的传记吗?您应该问我和爷爷之间有没有生过让人印象深刻的事吧,为什么问我对大姐和二姐的评价?还是你看她们在网络上掀起血雨腥风,打算用她们来博眼球?“

如果有什么能令传记作家抓狂的话,那一定是遭遇令人头疼的采访对象,他们要么是逻辑太差,你问东,他答西,要么是语言表达有问题,绕地球一周也说不到点上。而宫家人,完全没这些毛病,相反,他们逻辑太好,凡事都要寻根究底要个理由,表达更没问题,往往一针见血,不留情面。

“哪有你说的那回事。我原本是想请宫老先生聊聊你们三个孩子的,恰巧他去接电话,你又刚好有空,我不过就是想多了解一些信息。你看,外人都说宫小公子少年老成,沉稳持重,可在我看来,熙建你也不乏少年人的直率耿直,活泼生动,这都和我开起玩笑来了。所以,了解的信息越多,才能更真实地记录一个人不是么。“

大概世界上最多的巧思妙解都在语言里,一句话能让人如坠冰窟,也能让人欣喜若狂,一句话能结仇,也能结缘,一句话能劝退一个人,也能说服一个人。

宫熙建显然接受了他的理由:“了解一个人是了解不完的,您不如采取抓重点策略。其实最能概括我们三个的就是名字。大姐贤良,二姐貌美,而爷爷对我抱着别光指望祖荫,最好能有新的建树的期待。

听到这儿,当然有人会说,我在偷换概念,期许是期许,未必就能如愿,如果名字都能应验的话,那大家什么都别做了,光绞尽脑汁起名字算了。然而事实是,或者是冥冥之中名字给我们指引了方向,或者是我们努力想要配得上自己的名字,又或者经年累月这么叫很难不让人留下印象,于是我们成了名字,名字也成了我们。

所以,我们的确是地地道道的旁人口中的富二代,但绝对不是刻板印象中的纨绔子弟。就拿今天生的一件小事来说,一位前来参加宫氏晚宴的女明星,掉头就在社交媒体上影射我大姐和二姐嚣张跋扈。您见过她们的,您觉得她们真是那种人吗?我二姐确实有时候骄傲了些,但绝不是那种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骄傲。我大姐就更不用说了,我几乎没见过她生气。“

没生过气的某人此刻气到快要克制不住自己。

原来这就是他所说的“我不会让你有事”。

她早就见过那本记事本,当时她就奇怪为什么林远也要写字,不过转瞬她就自己解释通了,估计是光线不好,他看清不人的缘故,如今看来,根本是他一早就计划好。是了,他保护人的方式一向如此。他不许她跳水,自己跳水救人。他说到做到,带她逃出人群。他张冠李戴,为她解释澄清。他离情锁心禁欲,希望她走在正轨。现在又是,她犯错,他惩罚自己。

在这个为丢弃责任感找了无数借口的时代,林远活得像个异类,他给自己戴枷锁。然而,虽然宫熙贤欣赏甚至沉溺于他那传统中式男子无言又无私的浪漫,她也不能再放任他每每将自己置于险地。

可是说教十分不宫熙贤。

因为深知等着别人救赎的成年人会被物竞天择,宫熙贤无疑是彻底的后果自负主义者,相信后果会教人懂事,因此她几乎不说教。或许是因为出自同一人手笔,她和宫氏公关部在这一点上相当契合。宫氏公关部维护舆情的原则有三:完全胡说八道的无需理会,被无知无耻言论蛊惑的也随他们自甘堕落;不明事理但保持礼貌的,不要和他们讲道理,让他们崇拜上你、迷恋上你;有思考有见解有态度的,不要反驳他们,成为他们,再让他们成为自己。

她不想林远成为自己,那就更没有说教的理由了,宫熙贤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中有过哪一刻如此束手无策。现在她不仅生林远的气,也开始生自己的气。

然而宫熙贤没有意识到的是,不仅试图说教,就连生气也是她的破天荒头一次。她有很多东西被名为理智的符咒封印着,现在不过是才刚刚有了一点解封的前兆而已。

但只这一点未知与稀奇也足够了,它们在她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她被搅乱了。当她看到从笔录室出来的林远那一刻,她完全放弃了思考和克制。

第一次将身体管理权转让给心意的人,肆意释放愤怒的磁场。她知道林远一直在观察她,也看得出他的无措,但她为什么要理他。可他比她还要擅长忍耐,从警察局出来到关上家门,两人的沉默比今晚的黑夜更长。

客厅的茶几上还摆着他们下午喝剩的奶茶。宫熙贤和林远其实都不喝这种甜甜的东西,但最近她似乎沉迷于恋爱中的情侣会做的一切事情,于是就跟成年后第一次尝试酒精饮料的小朋友一样,跃跃欲试地让林远叫了外卖。然而只喝了一口他们就后悔了,两人面面相觑,苦笑一声,纷纷放弃。

消停了只一会儿,她又开始不满足:“不能浪费食物,我们玩个游戏,把它们消耗掉。“

自那日她说游戏结束,游戏这个词仿佛成了林远的敏感词。他们没有再提起那个话题,它同徐礼一样,成了他们的另一个真空。林远有时候会想,哪怕生死攸关都不为所动的人,却会因为他的敷衍而气极落泪,那么她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在乎他,不是抱歉或者感激的那种在乎。但大多数时候,他劝自己不要想,她总是真真假假,让人捉摸不透,自己想再多都没用。没准见他为此苦恼挣扎,正中她的下怀也说不定,她本就是为了解闷儿才找上他,还有什么比一个本该放眼世界、奋斗进取的男人,却整天踌躇徘徊于儿女情长更可笑的呢。所以,他最好退回原来的位置,别让眼前的亲昵甜蜜蛊惑了自己,继而让那好不容易压制住的妄想又冒出头来。

可是真的太难了。你看她,笑得狡黠魅惑,放肆勾引他:“你猜,我嘴里现在有几颗珍珠,猜对了有奖,猜错了要罚。“

”一颗。“

”猜错了,是一颗都没有。那么现在要罚你喂我。“

喂什么,怎么喂,不言自明。她婴儿一样吞下他送过来的奶茶,吞完也不放他走,继续吃他的舌头。等到终于放开他的时候,她又说:“换你了。”

林远喝下一口奶茶,剩了珍珠在嘴里,等她来猜。可她哪里会是肯老老实实听天由命的人,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撬开他的唇,舌头伸进来,数珍珠:“两颗。”

怎么可能会数错。她赢了,说要奖励自己,就又从他嘴口勾走了那两颗珍珠,顺带勾走他的舌头。

就这样,来来回回,两个人真的消耗了大半杯奶茶,只不过后来,游戏成了次要,亲吻成了主业。

然而,不过几个小时,甜蜜的证据还在,他们却好像成了陌路人。或许陌路还好些,因为陌路人不会让人感到压抑,窒息一般的压抑。

“我回去了。”林远率先打破僵局。他知道自己赢不了她,就像下午的游戏,就像他们一直以来所有的较量。

他说走,却等着她的回答。宫熙贤知道那是他作为失聪者的众多习惯之一,务必要在确认对方的回应之后再转身离开,而不是试探,也不是期待她的挽留,更不是依依不舍。无论面对什么情形,他保持自己的习惯,正如他也一样坚守自己的原则。不留宿就是他的原则,原则之一。

他的很多原则,存在的本身便彰显了她的错误,更何况此刻他正在践行它们。攒了一晚上的怒火瞬间揭竿而起:“林远,你觉得我做错了。“

陈述语气,可林远听不见,把她的话当成了疑问句,但是他没觉得她做得不对。

确实,最初听到她的计划时,他觉得不妥,一来是担心她的安全,二来是他已经有所体会,一个人在受到诱惑的时候,会做出多少平时根本不会做的事情,而性本恶和架不住并不是一码事。可当他见到那人并与之详谈之后,加上最后见到的那把刀,他就知道那群人本就是穷凶极恶之人。比如那人和他说,黑一个无辜的普通人不难,因为普通人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其宰割,而即便势均力敌,黑一个名人同样不难,因为相形之下,可取用之材料要多得多,名人将工作生活暴露于外,无异于引颈受戮的羔羊。又比如那人为了展现业务能力而向他提议的各种恶毒手段,无中生有都是轻的,而最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他谈论这些时的轻松自然,仿佛网暴一个人真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在那之后,他甚至一度认为,那些人之所以如此猖狂,根本是因为他们承担的后果不够严重。

然而他不能鼓励她,他不想她再一次涉险,也不想看到屠龙少年终成恶龙,他只能避而不答。

他的沉默无异于火上浇油,宫熙贤上前一步与其对视,眼神凌厉,表情愤然:“林远,如果我做错了,自然由我自己来承担后果,你凭什么代我认罪,你是我的谁?“

林远喉咙滚动,无声吞咽,最终垂下眼眸,转身离开。

他是她的谁?在校门口遇到她的那次,虽然同一个教研室的几位同学没有认出她来,可也知道找他的是个女生,加上林远的欲盖弥彰,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是他的谁”成为他们调侃林远的话题。有一次,那个时候他已经答应陪着她,可能是做贼心虚,他不想别人再谈论下去,终于答道:“谁都不是。”

事实上,就是谁都不是。他们的关系无法定义,更见不得光。可是不一样,他自己嘴上说“谁都不是”,心里只是沮丧了一下,但此刻听到她说出来,却痛彻心扉。他承受不住,只能狼狈逃走。

可她就连逃走的机会都不给他,林远被拦下来。她洞察他的痛苦,但显然不打算心慈手软,反而乘胜追击:“林远,记住今天的话,记住自己的身份,别再做多余的事。“

林远有一刹那的恍惚,眼前的女人好像真的变成了传说中的蛇女妖美杜莎,他为她画的第二幅画的主角。然而他知道,之前还可以说宫熙贤挟恩以报,后来却是他自己主动送上门,根本是他自己给了女妖释放毒液的机会。她心情好的时候,会抱着他数珍珠,如今他不听话,惹恼了她,她便怒不可遏地戳他伤疤,见到流血都不停。

林远的声音沉且痛:“宫熙贤,你说因为我,是你说的,因为我,你才会做那些事。我以为那是你的在乎,而不是随口一说的借口。我知道我的身份,我是私生子,这个身份是我母亲被迫见不得光的恋情的诸多报应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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