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行李交给他,说,没让你接的。
他并不回答。笑一笑。提了行李,先行迈步。
通往村子的沥青路,是和一条小河并行的,河很窄,里面浮满了各式水草,常见的是一种我们称之为水浆斑的浮游植物,会开一种小小的白花,也是如莲花一样一瓣一瓣的,只不过那瓣硬而细,看上去虽没有莲花的娇媚,却有莲花的风骨,并且似乎还更为执拗,只要有水,不论大河小河,一律会芊芊蔓蔓爬满。村人时不时要把这水草捞上岸,切碎了,喂给猪或鸡吃。
隔个百米左右,会有石阶通向河滩,妇女们在这水里倒马桶。或许更有粪便的滋润,水草很丰茂,水的颜色也更加肥绿。
河岸边,站满香樟树。村子里种的最多的树便是香樟和水杉,大致是他们一年四季长青的缘故。我是很喜欢香樟的。常常若有若无的流动一种清香,总是无端扑入鼻中,待到刻意寻觅,又不见。香樟在夏季的时候,会生一簇簇小果子,而后随着秋季的到来越来越黑。我们经常会一簇簇的采下来,就是不知这果子是干什么用的,没见他像蒲公英一般把种子降落伞一般投射出去,也没见果子掉下来,在旁边生出小树来,而且更奇的是我从没见过香樟开花,果子是怎么结的。这些小小的疑问,我一直没解决。
河对面,是村人的菜田,矮矮的种着些蔬菜,间或有棚搭起,上面缠绕着扁豆、丝瓜之类的藤蔓蔬菜。也有让藤爬到树上的,就省了搭棚的麻烦,藤跟树缠绕在一起,说不出的缠绵。再过去,便是隐约中的厂房,有些灰色。
路的另一边,看了就让人有点泄气,已经露出拆迁的迹象。稻田被毁坏了,几家路口的修理铺和杂货店也被拆了一半,有砖瓦狼藉地躺在地上。小松指着更远处,说:看到了吗?那一排,是新开发的工业园区。我们这不再称县,算是市里一个区了。
“那个是什么?”我指了河上方架设的一根绵长粗大的的管子,问。
“哦,自来水管,”小松说,“现在家家户户都用自来水了,我们喝的水是从紫菱湖那边引过来的。那边,看到没有,是居民小区,刘巷、许巷的村民已经搬进去了。我们这边大概也快了。”
“嗯。”我偏头看他,说,“不好么?终于走向现代化。”
他淡淡笑,并不作答。
过一阵,他说:你有好几年没回来了吧。
我点头。说,记得上次见你,还是三年前你带小弟去北京那次。
他停下,看我,说:活得很好不是么?
我说可以这么说吧。
他说,有没有想起以前,你不爱读书。但是现在,你用知识创造了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我和一句。却说不下去。
他说,小丛,笑一笑。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我嗔一句,没见你有什么高兴。
他放下行李,凝望我的脸,眼睛里有了倏忽的神采。他说,嗯,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望向他,眼睛一定很明亮。他慢慢将我拥入怀中。然此时,有小孩过,叫:周老师。
小松跟他们打招呼。而后,溢着笑,无奈地看我一眼,又提起行李。我说:哎,你现在有没有高升。
他说,是啊。副校长。
我说,呵呵不错啊,这么年轻的校长。还很英俊。幸好是小学,如是中学,怕很多女孩子喜欢你。
他说不要讽刺我了。却得意地吹起口哨。他还是如以前一样,从来不擅长掩饰内心的喜悦或哀愁。
顺着河走,进村落,河陡然宽起来,水也清澈起来。村里惯常的生活气息流泻出来。河滩边沿有女人在用棒槌敲打衣物,边跟旁边洗菜的聊天;各家场上或有人坐着拣菜或修理锄具,或有人端着饭碗边吃边走,走到哪家,蹲下来看一阵,随意说着些话,旁边若有人也在吃饭,看他碗里有好吃的,就用筷子夹了一点到自己碗中,又招呼对方尝尝自己碗中的东西;或场上无人,但板凳、竹椅和盆子、垃圾之类代替主人,静静地站着,显示着主人刚忙过的样子。
村子里还有谁家小孩的哭闹声,谁家自鸣钟的报时音乐,谁家老人在敲木鱼念经。村子上空似乎聚着一股酽酽的生活气息,温煦的,生死达观的……
这个地方叫陈家渡,原先是个渡口,因为附近有个大运河,不知祖先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块地方的,也不知刚来时这块地方是怎样的,我没有研究过,但是我知道这是一个绿色的、平和的、温暖的小村子。
我出生在这个小村子。我跟绝大多数本村人一样姓陈。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世界上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姓陈的,拥有别姓是稀少甚至古怪的。
村子分东南西北中五块,当中便是村委所在地,前面有一块类似于广场的大空地,早上这儿是早市,晚上可以变成舞场,也可以变成做法事的场所,也可以变成露天电影院,也可以变成大型会议场。
我跟小松家都住村西,沿村口河流一直往西,就到。河越流越宽,到我们那边就已经有大致50米的样子了。夏天我们在河里游泳,便是分外舒坦。也有人坐在救生圈上一路顺河游过去,想探探河的源头或者归宿,但最后总会被芊芊蔓蔓的水浆斑挡住,而徒劳返回。
这个村子还爱落雨。特别是春夏时分,一场一场,绵延不绝,雨展示她各色风情,温柔的、缠绵的、粗暴的、凶恶的、调弄的、恶作剧的、出生婴儿响亮啼哭性质的,老人哮喘病发作似的,半老徐娘暧昧叫唤的……到梅雨季节,雨就仿佛住在你家,把各家蹭得湿呼呼的,无论是墙壁还是地板还是家具电器,有时候电视机愣是开不起来,你气得发狂,她却在一旁偷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