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裤子。熨了半小时。我拿了去卫生间换。而后出来,说:我走了。
他说吃点东西,我送你回去。我推辞。他不勉强。
到学校门口,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陈丛。他取出一张名片,给我,说:有什么事找我。名片上他的头衔是某外企财务总监。他的名字叫高天远。
我塞进书包。跟他挥了下手,匆匆跑到宿舍。刚好是熄灯时间。小潮从上铺探出一个头,说怎么这么晚?我没回答。小潮说:司亚夫来过了,说给你的稿费。我放你床上了。我拉开帐,里面有个信封。是100块钱。还有一张条,司亚夫留的:
乐队会在周六唱你的歌。我带你去。周六晚上我来找你。
我开心了一阵。因为词被用了。但很快有些不安。那词写得很滥,司亚夫听了会不会失望。
晚上,我就觉得自己可能发烧了。冷得很,使劲裹被子,一会又觉得烧。浑身不舒服。但没告诉同学。
早上起不来。跟小潮说:不去上课了。小潮说,你怎么了?我说昨天淋雨了。给我几片感冒药,我休息就好了。
大家都走了,整个楼道静悄悄的,偶尔回荡出清洁工打扫的刷刷声。我吃了药,迷迷糊糊睡。忽然想起小松去南京时我淋雨发烧的事。好像很久没想过他了。
约莫睡了一个终点的样子,有敲门声。
我挣扎了一下,起床开门,却看到司亚夫站在门口。他说你怎样,脸上显得焦灼。
我低下头,说:没事的。
他说,赶快回床上。
我卷到被子里。他给我塞好被子,抽了凳子坐到床边,默默看我。
我觉得空气有些压抑,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我刻意逃避,他也许会知道。
过一会,他伸出一只手,搭我的额,手有些凉,我闻到了一股清冽的味道。
去医院吧,他说。
我笑笑,说,不用的,我在老家经常淋雨的,我从来不去医院,自己就会好。我知道自己情况的。
他说,你吃什么药。我说,莲花清瘟。
他说,我给你买些消炎药。
我说,真的不要了。想了想,问,你们,什么时候离校?
他说,快了。下周论文答辩。月底,我们就撤了。
看我。眼光清凉,像午夜被月光浸润的水。
啊,真的很快。我叹了一记,想起跟他的交际,倏忽穿梭过去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很丰满。
谢谢你。那个,周六,我也许未必会去。我想了想,说。
你好像在,躲我。他嘴角也淡淡的笑。
不是的。我有点急,怕他误会,我觉得我是仰视他,所以不敢亵渎他。
过一会,我说,只是,好像有点自卑。觉得什么都不行,怕你失望的。
我很相信自己的眼光。你的诗有你独特的东西,虽然可能还需要沉淀。慢慢来,你还年轻。他说。又说,周六,你不去,也无所谓。我,只是寻个机会,与你见面。以后恐怕不再有。
我不说话,但知道自己会去了。
是个小酒吧,里面的人学生居多。刚进去,撕心裂肺的呐喊声便和着电吉他、架子鼓的声音冲出来,像一匹狼一样疯狂地冲出来。昏暗闪烁的摇灯下,晃动身体的人们像蒙克呐喊中的人物,扭曲,嚎叫,仿佛内心有什么需要撕裂,需要释放。
无法不血脉贲张。尽管我和司亚夫本质上并不是热烈的人。
在这样释放的人群中,你会觉得你所熟悉的自我,已经不存在,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小鬼,在那里等待纵情狂欢的时刻。我和司亚夫进入人群。我跟所有人一样,叫,跳,笑。叫得口干舌燥,跳得没有力气,笑得眼泪出来。司亚夫拉住我的手,我与他面对面,看兴奋的汗水在他脸上流下。赤诚而没有矫饰的彼此,在那一刻扔掉所有,跟旁人一样,我们拥抱。紧紧拥抱,听彼此心脏的跳动声。什么都没有,那一刻,跳荡的电子声仿佛远去。很宁静。释放之后的宁静。
他说:我会想念你的。
我说:我也会。
转眼到月底。我没有见到司亚夫,也没刻意要去见他。平平淡淡的心境,和着清澈透明的交往,我相信我们只是一种心灵的交会,不牵涉其他。
6月,是一个离别的月份。天空开始时不时缠绵地飞雨,地上有很多打包剩余的废纸废渣,热水瓶的碎裂声时不时在午夜时分响起,宛如一记丧钟。女生楼下,“某某,我爱你”的深情告别也会时不时攀附进我们的梦里。
湿漉漉的天空下,人们在湿漉漉地告别。
我擎着伞,在校园穿梭。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慢慢地感动。雨将树叶打得肥绿饱满,那些绿色常常漫进眼睛,成为模糊的一团。
白衣飘飘的年代。诗歌、摇滚、酒、草坪、自由、任性、使命感——那一代人的关键词。此后便不再有。
到我们毕业,什么感觉都没有。平静地分别。因为大家明白,日子本来是各过各的,每个人都积极营谋最体面最风光的职业。虚荣与风光,实用与功利,与那个年代无涉。我永久怀念的只是和司亚夫在的那个年代。谢谢司亚夫。
尽管此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收过他的两封信。
一封是明信片。落款写着97香港回归的那个日子。他通宵未眠。抄了里尔克的诗给我: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