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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第2页)

“没有没有!你妹妹很——不丑。”

“我们很善良的……”

“我们不笑话他了。你和我们做朋友吧。”朱镇宁弱弱地?问。

沈青平蹲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沙堆上,抠着自己洗得很干净的脚趾头,他放学后?还自己剪了手指甲和脚趾甲,现在又沾上了点沙子,伸手掸一掸,手上也沾了细碎的沙屑。他回头看向斯江的家,眼里倒映着渐渐转紫的晚霞,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和中午看不见红皮鞋的难过不一样?,又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开心和得意。突然他想到刚才三班的吴旭对着斯江妹妹喊了一声丑八怪,就被她赶了出来。吴旭真是太不善良了,沈青平在这天树立了自己的人?生理想:要?做一个很善良的人?。

朱镇宁挤了出来,双手举成个小喇叭扯着嗓子喊:“沈青平——斯江叫侬回来,帮伊倒橘子水给小朋友。”

沈青平猛地?站了起来,差点陷进沙子里,他胸口有点发涨,眼睛有点发酸,和平时被爷娘打得鬼哭狼嚎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他纵身跳下沙堆飞奔起来,像什?么也没发生的一样?挤了进去,先在脸盆里认真地?洗干净手,打开装橘子粉的大瓶子,摆开两个小搪瓷杯,拎起装冷开水的热水瓶开始冲橘子水:“还有撒宁没橘子水呀?”

斯江笑着举起手:“平平哥哥,阿拉南南妹妹还没橘子水,不过伊勿好切橘子水格呀。”小朋友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也有问为什?么斯南不能?喝橘子水的,是不是不会喝。沈星星跪在地?上,看着努力蹬腿的陈斯南,觉得她真的不丑了,如果她也有一个姐姐而不是一个哥哥该多好。

第19章

吃饭台子上?,两包牡丹烟早抽完了,昆仑烟只剩下两根,五五大曲干掉了五瓶,开了第三?个西瓜,收音机里开始播放简明新闻,顾北武也?把最近的新闻和小道消息内参机密倒得差不多了,就连万航渡路上?海电影译制厂今年出了哪几部内参片都兜了底。他和别人不同,越喝脸越白,越喝眸子越黑,笑起来时闪着星光,说新闻时?通俗易懂,直抵普通人看不到的核心,随意抛出的话题都能引发一阵热议。

说起年初的西沙群岛自卫反击战,男知?青们热烈讨论起271、396等编队的装备和击沉越南驱逐舰的精彩过程,又为“海上?黄继光”郭玉东烈士洒泪。顾北武却感叹:“黎笋①上?台不是好事,他亲苏修,给他统一了南北越,没了美?军牵制,恐怕要给云南惹麻烦。”谈及苏修,众人义愤填膺大骂赫鲁晓夫老毛子,顾北武却笑道:“任何事都要辩证着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和美?国交往,共同对抗社会帝国主义。”

这下连顾西美都沉思起来,她上?次见顾北武时?在坐月子,除了斯江和她的身体状况,也?没聊什么,想不到四年不见真得刮目相看。她一直担心北武染上?南红的坏习性,吊儿?郎当荒废人生,现在看来他虽然?不去上?班,却也?有忧国忧民的意识,根子还是正的苗子还是红的。顾西美打定主意要认真挽救一下万春街唯一的流氓阿飞。

“小顾,既然你说这几年两国关系缓和了,广交会?也?开得有声有色,那我们四机部②巴巴地跑去美国考察,送钱给美?帝,要买他们的彩色电视机生产线,他们为什么还要送玻璃蜗牛讥讽我们发展太慢?这样被他们嘲还不反击,是不是太示弱了?不就是一条生产线嘛,天津也?造出?彩电了,阿拉上?海金星也造出来了对伐?有啥稀奇。”孟沁的丈夫朱广茂在阿克苏县供销社,商品消息十分灵通。

顾北武笑弯了眼?:“造出?来一台、几千台,和一条生产线的差距太大了。美?国人的生产线一年能生产二十万台彩电。我们和日本人同时?发展电视技术的,十几年来已经落后?人家太多了。我去无线电十八厂看了几十天,自己在家捣鼓了三?五个月,才明白电子管和晶体管技术起码相差十八条黄浦江。总工说了,他们晶体管黑白电视机联合设计组恐怕还要三?四年才能搞完方案。”

在座的无不啧啧惊叹,朱光茂叹了口气:“还是上?海好啊,有机会?去见多识广。我们这里才是真正的蜗牛,电还不知?道哪一年能通呢。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你们看,小顾也?就比我们小个两三?岁吧,看起来还像十八岁,我们呢?三?十岁的人,四十岁的脸,五十岁的心,六十岁的身体。”

大家默然?。顾北武站起来敬了他一杯酒:“多亏全国保上?海,上?海才能无后?顾之忧地发展工业搞生产。我们能留在上?海的人,全托了各位阿哥阿姐的福,谢谢你们,兄弟姊妹爷娘亲眷都盼着你们早日凯旋归来。”

朱广茂干完一杯叫道:“好,希望阿拉回去以后?都还有立足之地,同志们辛苦了!”那句“为人民服务不辛苦”没出?现,一桌人哈哈大笑着喊:“辛苦!阿拉辛苦色了!”气氛又重新活跃热烈起来。

但说起小道消息的时?候,顾北武却又一本正经:“现在市革委会?尾巴都夹紧了。听说主?席说了:‘她并不代表我,她代表她自己’。”他板起脸说着湖南口音普通话,引得大家捧腹大笑,又格外激动,掺杂着猛然?接触到最高机密的紧张。

“还有吗还有吗?还说什么了?”

“还说了:‘她算□□呢,你们要注意呢,不要搞成四人小宗派呢。’”顾北武沉着脸总结:“吓得江*Qing同志最近连布拉吉(连衣裙)都不敢穿了,上?海也?不敢来了,《切格瓦拉》译制好了也?没要送上?去。”

知?青们哄堂大笑起来,顾西美?喂好奶哄好两个女儿?睡着回来,正听到这句,她看看窗外,抄起一双筷子敲在顾北武头?上?:“就你话多,祸从口出?懂伐?”这下引发了众怒,知?青们七嘴八舌地抗议起来,要求顾北武多说点?。顾北武笑嘻嘻地干完杯中酒,杯底一亮:“没了,干完了。”又引发一阵大笑。

“除了吃喝玩乐瞎花钱,你还会?做啥!”顾西美?又一筷子敲下来。

曹静芝的丈夫沈勇把最后?两根烟抽出?来夹到自己耳后?,一边一根正好,一抬手拦住顾西美?的筷子:“西美?你不懂,小顾是模子(厉害人物)啊!就说脚踏车这个东西吧,要么永久13③,要么凤凰14,阿拉爷老头?子(我爸)就是上?三?厂格老法师。顾西美?,不是我看不起你们女同志,在这个上?面你们是真的不懂,不懂就瞎批评小顾乱花钱,唉,这不是乱花钱啊,他是赚到了。”

曹静芝从他耳边拿下一根烟放到顾北武面前,白了丈夫一眼?:“就你话多。人家阿姐说阿弟,关你什么事。”

顾北武笑着把烟又夹回了沈勇耳后?:“阿哥请港(讲),我只是听说锰钢永久13得过奖,所以想办法弄了一辆,到底哪能灵光?想跟阿哥长点?知?识。”

沈勇来了劲:“哎?我在实事求是啊,什么叫求?领袖说了,求就是要研究啊,64年的永久13多赞?锰钢、镀镍、六种色漆,牛皮鞍座,懂伐?永久13曲柄方棱,前叉圆嘴,懂伐?赶超英国兰苓,统共只有200辆,拿了国家银质奖!在座的男同胞们,你们有几个懂的?”沈星一喝酒就脸红,挥舞着右手有点?激动:“知?己啊,小顾同志,不要听你姐姐的,你这个价钱,就算是组装的,也?绝对划算。留住啊留住一定要留住。”

外面门一响,一个人风尘仆仆地跨了进来,正是陈东来。

——

收音机里播音早就结束,见一家之主?连夜赶回,知?青们打着招呼,七手八脚地帮顾西美?把台子收了碗筷洗干净,又为了顾北武明天去谁家作客吃饭争抢哄笑了一阵子才陆陆续续散了。顾北武和陈东来叙了几句话,拎起随身物品去连队安排的空宿舍过夜。沈勇意犹未尽,半醉半醒地搭住他的肩膀坚持要送他过去,一路依旧喋喋不休念叨着脚踏车的门道,连睡在沙发上?的儿?子女儿?都不要了,气得曹静芝拖起沈青平,抱起沈星星就追出?去骂。

陈东来几天前在乌鲁木齐火车站就见着了顾北武和斯江,狠狠批评了小舅子一顿,直到斯江含着泪说不喜欢爸爸了,才收了口,最后?不得不答应绝对不提前告诉顾西美?这个“惊喜”。他好不容易请了四天假赶回阿克苏,想到一家四口的团圆,连314国道这条石子路都不觉得颠簸了。

两夫妻在床前看着两姑娘的睡颜。陈东来几多欢喜几多愁。斯江的漂亮更衬托出?斯南的丑怪,漂亮的一个在上?海长大,是锦上?添花。丑怪的这个却将在沙井子这乡村里长大,简直就是雪上?加霜。这一刹那,陈东来是动摇的,他怀疑自己坚持把斯南留在身边是不是一个荒谬的错误。这世?上?太多父母来不及思考要不要生就生下了孩子,来不及思考该怎么抚养孩子,孩子就自己长大了,但不思考本身也?是一种“幸运”。然?而陈东来多读了几年书,不免沾染上?了“思考”的坏习性,就徒增了许多烦恼出?来。他看看一脸满足幸福的妻子,烦恼上?头?又加了一座大山:“悔不当初”。

三?个多月,说短不短,一年的四分之一过了,说长不长,孩子才只一百多天。但顾西美?对他的疏离和冷淡,却是隔着千里之外也?感觉得到的。他两天写一封信来阿克苏,自愧不能搭把手,少不得嘘寒问暖,情深意切地忆苦思甜,间或夹上?一些粮票,却从没等着回信,问她怎么不回信,顾西美?冷笑着说自己要有那功夫写信,还不如躺下睡觉,让他试试一年一个整觉也?不睡看看。他每个月把假调在一起休,赶回来想帮忙带斯南,洗了三?盆尿布和衣裳就不小心扭伤了腰,顾西美?气得问他是不是故意的,越帮越忙,害得她服侍完小的还要服侍他这个大老爷。

“西美?,我们到外头?说说话吧?”

“明天有空再说,我都累死了,今天崴了脚,明明敷了半个钟头?,怎么还疼得不行。”顾西美?歪上?床,小心地撑住自己挪到斯南边上?侧身朝里躺下:“他们都要来看斯江,烦死了,家里什么吃的都被他们剿灭光。明天你早点?起来,搭朱光茂他们的拖拉机进趟县里,多带点?钱,去王三?街的南头?找维族人搞只鸡,再买点?子排,老朱供销社里还有二两黑木耳,你买上?一两回来炖汤,阿娘说斯江得吃这个有营养。”

“崴脚了?我看看,肿得有点?厉害,你等下,我去烧水,再帮你敷敷。”

等他烧好水端着脚盆回到床边,顾西美?却已经睡着了,在睡梦里还微微皱着眉,估计脚疼得厉害,为了方便喂奶,她把胸口的两个扣子解开,露出?一小片白。陈东来叹了口气,把睡在最里面的斯江踢掉的小毯子盖盖好,拧了热毛巾帮顾西美?敷脚,滚烫的捂上?去,顾西美?脚抽了抽,睁了睁眼?,模模糊糊地说了声谢谢侬,又睡了过去。

说来也?怪,这夜竟然?成了顾西美?一年来第一个整觉。陈斯南一哭,顾西美?立刻睁开眼?坐了起来,发现天已经亮了,她有点?懵,只当睡的是午觉,想起下午应该还有课,一颗心顿时?悬了上?来出?了一身冷汗。再一看,斯江笑眯眯地趴在斯南边上?,捏着她的小手哄她:“妹妹覅哭呀,妹妹乖,姆妈来了,马上?就有奶奶(na轻声)切。姆妈!妹妹饿了!她一晚上?都没尿!她真的真的真的太乖了。”

顾西美?乐了:“勿可能。姆妈来看看。”她一摸,尿布真是干的,从来没有过的事。她打开尿布,想看看有没有大便。陈斯南扁着嘴扭了起来。

“不许动。”顾西美?拎住斯南的两条小细腿提起她的小屁股,好极了,顾南红给的新尿布有点?灵光,上?面干干净净的。还没来得及夸斯南,一股钻心的疼痛刺得她倒吸了口气直接歪在了尿布上?,陈斯南的哭声一停,憋了一夜的长尿喷涌而出?,直接浇了姆妈一脸。

斯江尖叫了一声,乐不可支地扶住妹妹的小身体大大头?:“尿了尿了!姆妈你头?发湿了——阿舅阿舅!”

顾北武和陈东来从外头?冲进来,看见顾西美?以一种邪起(极其)奇怪的姿势歪在床上?,满头?满脸湿哒哒的,搭着陈斯南的两条光腿,努力指着肿得比三?个馍叠一起还大的脚咬牙切齿:“陈东来!这就是你帮我敷的结果??”

顾北武皱起眉:“软组织挫伤筋骨扭到,只能冷敷不能热敷。”

“爸爸爸爸,快来帮忙!”斯江期盼地看向很高大看起来就很厉害的爸爸。

陈东来觉得自己好像被盖上?了越帮越忙的大红章

对于这个堪比沈青平掉落粪坑的悲惨遭遇,顾西美?严厉指责了陈斯南几十年:“侬!就是懒人屎尿多!从小不是尿在我身上?,就是拉大便拉在面盆里,痰盂罐非要套在头?上?白相,脱也?脱不下来,腻惺色了,根本不像个小姑娘,你看看你姐多省心!你好意思伐?!”

陈斯南翻个白眼?:“我没尿你身上?好伐?明明尿在你脸上?,还是你自己扑上?来的。我有证人的啊。陈斯江——”

顾西美?真心不太想认这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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