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仁坊中。
宋柳娘握着沈青葙的手,亲亲热热说道:“十一娘,上次你回家时,并不是阿婆心狠不留你,实在是阿婆没法子,裴家势大,我们家又遭了事,阿婆一时想岔了,怕留下了你,裴寂会坑害你阿耶,你走之后,阿婆思来想去,很是懊悔,这几天为着这事吃不下睡不着的,阿婆如今已经想好了,便是有天大的麻烦,也决不能让你受委屈!走,阿婆这就带你回家!”
沈青葙心中一暖,却突然想到,从进屋至今,黄四娘始终一言不发,全都是宋柳娘一个人在说话,这情形很不对劲。
她不觉又看了黄四娘一眼,黄四娘偏过脸不敢看她,脸上却有点难堪的神色,沈青葙心中一动。
接连遭逢变故,孤立无援中苦苦挣扎,她如今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单纯没有心机的小娘子了,况且上次回家求援不成,又突然得
知沈潜另有儿女,沈青葙慢慢意识到,便是亲人之间,也未必都是亲情爱意,也未必没有利益算计,她试探着向宋柳娘问道:“阿婆,若是裴郎君不肯放我走,怎么办?”
“怕他做什么?”宋柳娘道,“他再强横,也不能强占官宦家的儿女!你放心,他要是敢拦你,大不了去衙门里评理!”
沈青葙停顿片刻,没有说话。上次相见,宋柳娘一心要她巴结裴寂,明知道裴寂存心不良,却还是逼她回来,这才三五天的工夫,她竟然完全改变了态度?难道眼下,她就不怕阿耶因此无法脱罪,不怕阿翁和伯父丢了官位吗?
宋柳娘见她不回应,连忙向黄四娘说道:“四娘,你也说句话呀,来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沈青葙看向黄四娘,黄四娘被她清凌凌的目光一望,连忙低下头,闷闷地说道:“十一娘,跟我们回家去吧。”
虽然只是一瞬,但沈青葙还是从她躲闪的目光中发现了一丝不忍,心里越来越沉,只向她问道:“我回家去了,我阿耶怎么办?”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宋柳娘抢在黄四娘前头接过话头,“实话告诉你说,这官司如今可不是裴寂管的,他能做什么?好孩子,你不用担心,快跟阿婆回家去吧!”
神武帝不许裴寂插手的事,裴寂并不曾隐瞒,当天便向她说了,但,这种宫闱内的事,宋柳娘又怎么可能知道?便是不
提沈家如今落魄的情形,哪怕从前未遭变故时,以沈家的门第,也绝不可能听闻宫闱密事,除非,是有人特意向她透露了消息。
到此之时,沈青葙已经确定了大半,宋柳娘并不是为了心疼她,只怕是别有用心。但,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低声问道:“阿婆是不是弄错了?裴郎君近来早出晚归,一直在为这件案子奔走。”
“怎么会?怕不是他在诓骗你!”宋柳娘笑道,“圣人早就不让他插手了,如今是御史中丞范温和侍御史周必正在审你阿耶的案子,关裴寂什么事!”
沈青葙涩涩一笑,转过了脸:“阿婆,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这事早就在城中传遍了,又不是什么机密事,你只管问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难道阿婆会骗你不成?”宋柳娘有些不悦,截住了话头,“好了,阿婆专程走这一趟,你不要辜负了阿婆一片好心,快些跟阿婆回家吧!”
沈青葙心里酸涩到了极点。阿婆在骗她,为的是带她回家。她到底有什么好处,能让阿婆前些天千方百计撵她走,如今又千方百计接她回?沈青葙转向黄四娘,执拗着问道:“伯娘,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有谁跟你们说了什么?”
宋柳娘板着脸横了黄四娘一眼,黄四娘不敢抬头,只道:“没有。”
“你这孩子,到底在瞎猜什么?”宋柳娘伸手来拉沈青葙,皱眉说道,“快跟
阿婆回家去吧!”
沈青葙没有说话,只抬眼一望,新荷侍立在不远处,花茵却不在,想来不是去传信,就是去布置安排了,再看门外,依稀能看见郭锻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神色警惕——先不说她未必走得掉,就算能走掉,阿婆这般撒谎,多半也不是为了她好。
更何况裴寂……他看起来君子风度,内里却是老辣手段,似乎没有什么是他料不到,也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她逃不脱。
顺从他,至少到眼下为止,他答应她的,都做到了。
沈青葙抽回手,摇了摇头:“阿婆,我不走。”
蓬莱殿中。
惠妃徘徊在廊下,心神不宁,小宦官急急走来,低声回禀道:“陛下让太子起来了,但没让太子妃起身。”
惠妃心中稍稍安定一些,方才杨士开的夫人刘氏闹着求见圣人,神武帝动了怒,太子与太子妃双双赶来跪地赔罪,如今神武帝只肯让太子起身,那就是说,他依旧没有消气,那么不管这案子审得如何,杨家这次决计好不了。
杨家得罪,太子难免伤筋动骨,对她来说,就是好事。
惠妃沉吟着问道:“里面有消息了吗?”
“刚刚御史台狱把沈潜和沈白洛送进去了,”小宦官说道,“不过赵骠骑看得很严,别的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出来。”
惠妃低着头,来回走了几步,心里越来越觉得摸不着底。赵福来从小就跟着神武帝,是神武帝身边最得
用的人,别说那些臣子,便是她这个宠妃,在神武帝心里也未必能越过赵福来,但,赵福来最是个圆滑高明的,向来与她算是互相帮衬,有什么大事小情也时常给她透信,今天明知道她着急等消息,为什么一丝儿消息也不往外透?
难道是神武帝盯得紧,没法递消息?还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变故?
一个时辰后。
小宦官从外面回来,小声回禀道:“殿下,陛下又传召了右卫中郎将齐云缙。”
连齐云缙也被传召了吗?他临去云州之前,还曾借着在宫中值守的机会,悄悄来向她询问怎么处置杨万石,万一他把这事说出来,后妃私下结交朝臣的罪名,却也是麻烦。
惠妃深深吸了一口,稳住了心神。
她有什么可怕的?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那些事都是别人私自揣测她的心意,为了讨好她擅自做的,她又不曾指使,便是神武帝亲自来问她,她也是无辜的。
又过一个时辰。
“殿下,”小宦官走来说道,“陛下传召了张相公。”
中书令张径山。惠妃松了一口气,他是自己人,他来了,大约此案也就无碍了。
转眼已是酉时。
“陛下只早起吃了些饭食,这一整天都没用膳,”惠妃蹙眉向身边的宦官吩咐道,“去跟赵骠骑说一声,该提醒陛下用膳了。”
却在这时,就见赵福来身边常使唤的宦官孙登仙走过来,道:“大将军命某回殿下,案
子大致已经审毕,陛下午时用过一次点心,待全部发落完就去用晚膳,请殿下放心。”
审完了?惠妃急急问道:“怎么样?”
“杨万石盗卖储粮罪证确凿,不过数目比起先前范温查到的少了许多,而且义仓失火也已查明与杨万石无关,”孙登仙道,“乃是那个贩卖赃粮的胡商安义克为了销毁罪证,指使阿史那不思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