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开年来,皇上除了上朝以及其他日常活动之外,其余时间几乎全不出此地。虽然皇上的废寝忘食的勤政,自己也算是看习惯了,可是如最近这般毫无节制的样子,却让不由李德全心下焦急异常。
战事如洪水般排山倒海而来,他每日耳闻目见众多军情,自然知道皇上心上的压力巨大。可是如此下去,若是身体垮了,一切不就功亏一篑了么?
“无事,朕难道连几个夜都熬不得?”玄烨闻言反倒是笑了笑,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稍稍舒展了一下四肢,低头看了看一桌凌乱的奏折,顿了顿又问道:“可有前方军情?”
“有!有!”李德全急忙应道,顺便拿起桌角处最上面的一个奏折,“前方八百里快报,半个时辰前到的,奴才怕打扰皇上休息,就先放在这儿了。”
玄烨一听是八百里快报,没见一皱,伸手拿过看了看,却很快面露喜色。
奏折上所报,虽说只是一场小小的胜仗,但对于此刻萎靡不振的清军而言,却无疑是一场及时的振奋和鼓舞。
玄烨随手把奏折往原处一甩,对李德全笑道:“八百里快报也敢跟朕压下来,若不是喜报,遗误了军情谅你有十个脑袋也赔不来!”
李德全见是喜报,亦是面露喜色,点头哈腰地笑道:“皇上所言极是,奴才下次一定不不敢了!”
玄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时觉得心情大好。朝窗外看了看,见天色尚早,便忽地站起身来道:“李德全,替朕更衣!”
“皇上……这是要去哪儿?”李德全一愣,道。
“渌水亭。”玄烨垂眼淡淡道,语气里再理所当然不过。毕竟自己已经很有些时日未去那里了。
但是李德全却并没有立刻遵旨,闻言只仍旧立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玄烨微微皱眉,却仍是带着三分笑意问道。
“皇上,关于纳兰公子,有一事,奴才也只是听到宫中传闻,不知是否属实,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玄烨盯着他的神色看了看,心内隐隐腾几分不安来。但面让仍旧做出不以为意,反是带笑道:“何事?但说无妨。”
李德全应了声,小心翼翼道:“奴才听闻,纳兰公子……即将大婚。”
玄烨闻言即刻愣住,只觉得心头好像被什么狠狠地打了一下,打得他整个人一时间都懵了。站在远处,如同不认识李德全一般看了他很久,才恍然清醒过来一般道:“你方才说……什么?”
“奴才说,纳兰公子……要成亲了。”李德全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听说……对方是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
原以为再问一次,就会听到不同的答案。原以为再问一次,就会让人自己确信,第一遍只是听错了而已。而事实,并非如此。
玄烨突然跌坐回座椅边,一点一点地沉下面色。五指紧紧地抓住扶手边沿,几乎要用尽所有的力气。
但所有的力气好像已经流干了一般,只剩下五指间一阵一阵的颤抖。
李德全侍立在一边不敢做声。其实跟在皇上身边这么久,这位少年天子心里所想的,自己大概都能了解七八分。他亲眼目睹了皇上对那位纳兰容若公子的点点滴滴,李德全自然明白那是怎么回事。然而正因为如此,他觉得这件事,应该尽快让皇上知道。
然而他看着玄烨一瞬间失神的目光,却着实觉得意外。因为,即便是三藩之乱,即便是朝中新老大臣,战和两派的施压,即便是天下板荡,山河震颤战局,自己也未曾见他有过任何变色。
但这个消息,虽然只是一瞬间,却让他面上有了明显的失态。
那一刻李德全才算真正明白了,纳兰容若在皇上心中究竟有多重的分量。
而玄烨一动不动地坐在靠椅上,整个人看起来异常平静,唯有紧紧抓在扶手的手背上,那一道道突起的筋骨暴露了他内心混乱不已的动荡。
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不知道过了多久,玄烨松开手,神色如常地看着李德全道:“此事……为何明珠未有上报?”
实则这问题本非李德全分内之事,他自然是答不出来的。但既然皇上问了,他瞅了瞅桌角的一堆新奏折,也只好硬着头皮猜测道:“也许,皇上还未曾来得及批阅?”
玄烨微微眯起眼,随即果真拿起最上一本翻看起来。李德全见状也急急帮忙寻找,一直翻到最下面一本,才看到了“纳兰明珠”的字样。
“皇上。”连忙恭恭敬敬地呈给玄烨。
玄烨一把接过,翻开来,凝神看了很久很久,抓住奏折边沿的手却愈发用力。
李德全小心翼翼地在一旁观察着玄烨,却见他忽地合下奏折,举起来冲着自己扬了扬,似笑非笑道:“李德全,比起方才那个折子,这个若延误了,朕也许当真会给你个死罪。”
语气淡淡的,罪责说来也实在有些莫须有。但李德全听闻却也只得立刻跪下,连声道“奴才该死”。
“罢了。”玄烨随即又有些疲惫地抛下奏折,“你出去罢。那渌水亭……朕也不必去了……”
“嗻。”李德全应下,便匆忙退了出去。
门“砰”地一声掩上之后,玄烨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向后靠了靠,身子陷进座椅之中。半晌之后,又弓起身,伸出双手紧紧覆住了脸。
自己想要纳兰容若,这是他一直清楚的事实。只是,他原以为,这便是全部了。
直到刚才,他才发现,原来一切根本不是如此。
听到他成亲消息的时候,一瞬间那如遭雷击的感觉让玄烨自己都始料未及。他从来没有意识到,原来纳兰容若,已足以将自己的心智扰乱到如此地步。但玄烨自己清楚的是,自己刚才究竟用了多大的气力,才强压下心中腾起的各种复杂情绪,换做一副看似平常的神色。
他不知道那些复杂情绪中究竟包藏这什么,就好比他从来不能透彻地看穿容若的那双眼一般。
有些人,即便你从来不曾拥有过他,但远远观瞻,默默不语,哪怕只是和他独处,哪怕他对你的心意毫无意识,也足以教你满足。除此之外,也不需他求。因为你以为,他从不属于任何人。
然而当他不再是你专属的风景,而将要成为别人生命中的一部分时,你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不能容忍这一切。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地渴望独占他,想让他只能出现在你一个人生命之中。
在意识到这些之后,心底反而一片空荡,只剩下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穿透了其他的一切,无比清晰凌厉地在心头肆虐着。
痛。裹挟着愤然的痛如同沾了辣椒一般的刀口,狠狠地扎进心口。
然而心内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自己,他是帝王,他肩头担着的,是整个天下。
所以,他早已习惯,甚至已经擅长,用所谓的冷静,去强抑下任何心底最真实的东西,好让自己永远保持威仪,永远不露出任何破绽或者弱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