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尘安怔怔地看着皇帝:“那你呢?你也希望和氏玉碎掉吗?”
皇帝道:“最精悍的护卫也有可能会死,因此我希望和氏玉长出尖牙利爪,杀掉一切要毁掉它的人。”
时尘安若有所思地‘嗯’了声。
她是当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如她不知道为何皇帝在说这话时,身上有几分淡淡的哀伤。
他们互通了姓名,也度过了好几个夜晚,他耐心教她识字,替她解开人生的疑惑,并不吝啬地为她支招,他宛若她的领路人,可依然改变不了她对他知之甚少的事实。
她只知道他叫‘小川’,真名是什么,过去又有怎样的经历,也都只能靠着相处的细枝末节谨慎地去揣测,可直到今日,小川于时尘安而言,仍然笼罩着一层厚厚的浓雾,看不清楚眉眼。
或许有一日,等她学完了《论语》,结束了夜学,她与小川也就散了。
所以小川才早早警告她,护卫也会死,和氏玉要学会自己长出尖牙利爪,在没有护卫的日子里,也要好好地保护好自己。
倘若有一日,小川也要走了,偌大的深宫里只剩了她一个,再也没有人为她答疑解惑,她也能好好地保护好自己……吗?
时尘安为这个想法感觉到有些伤感,也有些奇怪。
原本她就是一个人啊,只是因为有了小川的几日陪伴,她却莫名胆怯了起来,好像她曾经是得过那么多保护的娇生的花一样。
其实不是的,她只是路边最不起眼的一株野花,偶尔得到片叶遮身是她的侥幸,风吹雨淋方才是她的宿命,若有一日,叶片被风吹落,她自然而然是要做回铱驊那株野花的。
因此,她当然要长出尖牙利爪,好好地保护好自己。
夜来忽起风雨,冰棱棱地打在窗扉上。
快小雪了。
时尘安怕砚台被冻裂,勤快地将砚台清洗干净,回来时看到皇帝长身玉立,隔着窗扉听着簌簌的风雨声。
他忽然问道:“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时尘安道:“小雪。”
她出生时,刚遇上小雪,空中飞着白粒子,仿佛粒粒尘埃,村里的穷秀才随口就给她起了‘尘安’这名字,虽则轻贱,却也饱含祝愿。
皇帝道:“十五岁的生辰想要怎么过?”
时尘安后知后觉:“小川,你要给我过生辰吗?”
皇帝颔首:“过了十五岁,就长大成人了,这生辰自然要好好过。”
时尘安苦思冥想,却仍旧想不出章法,她的村子穷,从来只给老人过大寿,哪里轮得到小辈庆生,不过她进城时倒是看到过包子铺上垒起的包子塔,听说那是给人祝寿的。
“我想吃豆沙包,圆滚滚白生生的包子上,点一粒红点那种。”时尘安被记忆里香甜的气味勾起了馋虫,“我好想尝尝那粒红点是什么滋味。”
皇帝道:“这不难,还有吗?”
时尘安道:“还要吃长寿面,卧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皇帝道:“也不难,还有吗?”
还有?还要什么呢?时尘安是彻彻底底地想不出来了,她望着皇帝道:“有寿包,有长寿面,已经很丰盛了。”
皇帝便笑了:“都满足你。”
因为夜间落雨,皇帝身材颀长,便是他打起纸伞,盖在时尘安的头上,将时尘安送回屋子。
冷呼呼的夜风灌得时尘安瑟瑟发抖,一股股透心凉从脊背倒回心里,她从小营养不良,体格也不强壮,这风一吹,便冻得牙齿打战,但她一声没吭,只把书本抱在胸前,聊胜于无地挡着些风。
皇帝忽然道:“拿着。”
他将竹制的伞柄递过来,两人交握时,他碰到时尘安冰冷的手指,皇帝微微蹙眉,而后将身上披着的大氅解下。
时尘安退后了一步:“你走回未央宫还要好些路,把氅衣给了我,你该着凉了。”
还带着皇帝身上的热气的大氅不由分说披在了时尘安身上,沉沉地压在时尘安的肩头,压得她握伞柄的手都稍松了些,她抬头,皇帝给她系上系带,他压着锋利的眉眼,气质冷峻。
“我那有些血燕,明日叫人送来,给你炖了吃了,补补身子。”皇帝道,“小雪都还没到,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时尘安不明白只是手冷而已,哪里就要吃血燕了,她道:“冬天到了,人总是冷的。”
她颇习以为常:“再冷些,还要生冻疮呢。”
时尘安是早就习惯了,在家时,御寒的冬衣总是有限,她还好些,不用总是出门去对抗寒风,只是双手需要浸在冷得彻骨的冰水里洗衣洗菜洗碗,每回都会把手冻成红萝卜,冻疮自然是难免。
皇帝道:“你摸摸我的手。”
他自然地把手伸了出来,时尘安不疑有他,也好奇地伸手去触碰——这世上当真有人的手在寒冬里还能温热吗?——她碰了,皇帝的手果然是热的,明明他的手缺少肉脂感,苍白修长,但时尘安此时却从他的体温中感受到了奔腾的生命力。
不像她的手冰冷,仿佛冻死人。
时尘安吃惊地看着皇帝。
她没有注意到皇帝垂了眼眸,正专注地看着这只曾让他惊鸿一瞥的手,经过一个月的将养,皴裂的肌肤终于重新愈合,丽嘉恢复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白皙,只可惜,过往劳作的痕迹仍旧顽固地残留在时尘安的手上,而今经过时尘安刻苦练字,手指上有多了枚茧子。
平心而论,这并非一双美丽的手,但每一次皇帝看到,都难以克制心中的澎湃,他想用自己的大掌将这双饱经沧桑的手包裹起来,替她砥砺风雨,让她从此不必再受霜雪侵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