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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如梦方醒(第1页)

白起从昏迷中醒来,睁眼看到模糊的床帐,刹时清醒了大半。他先是想:我还是回来了;然后又意识到,虽然仍旧不甚清晰,但眼睛竟已能视物了。这感觉像是在烈日下看久了太阳,再转而去瞧其他东西,一切都散出模糊的轮廓,隐约看个形状罢了。但即便只是看个形状,对于白起而言也是难得的重见光明,他心中百感交集,想起那日被下药的场景,又想起凌肖为他敷药的手……凌肖,凌肖如今怎么样了?白起撑着身子坐起,有人似是听到了他起床的响动,从屏风后走过来,道:“大师兄,你醒了。”

悠然关切地说:“伤口已经包扎过,你现在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见白起摇头,她似乎推开门对外喊了句话,半晌,又有好几人涌了进来,七嘴八舌问起他的情况,关心他的身体。白起一一辨认出朋友的声音,交错的人影在他眼前起伏,他冷不丁问道:“那日我晕倒后,凌肖他顺利离开了吗?”

现场静了一静,一人不可置信地说:“大师兄,你如此关心那个无恶不作的魔头,莫不是……”

另一人打断他,道:“你忘了,大师兄他如今中蛊,这些话自然当不得真。”

白起循着声音看过去,看身形,此刻说话的应当是韩野。他面露困惑,反问道:“中蛊?”

“是呀,”韩野瞧着大师兄这副对于自身的不幸一无所知的模样,很同情地叹了口气,道:“我们都知道,之所以你对那魔头维护至极,是因为中了他下的蛊,被操纵了心智。”

这是最为合理的推测,大师兄下山不过数月,再次见面,却说着他们不能理解的话语,做着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与印象中的师兄大相径庭,似是换了个人。哪怕真是对那魔教少主动了感情,但是相识这样短的时间,何至于如此深情,以至于扭曲了他作为正道大师兄的正直无私。既然事出有因,答案却无解,思来想去,便只能是因为白起被蛊惑了。

白起说:“我未曾中蛊。”

人群中又有人叹息,道:“中蛊之人如何能知道自己中蛊了?大师兄,你并非没有中蛊,反而是中蛊太深!”

白起在宗内歇了半月,肩膀的伤势好转,视野内能看到事物也渐渐清晰,虽仍然与常人有异,但对于当过瞎子的人而言已是新生。临清宗为他的回归而士气大振,正值名门正派寻求联合一同抵抗魔教的大好时机,许多人纷纷劝他来当这个领头人,被白起拒绝了也不失望,听闻他归隐的想法更是不曾当真,只说:“唉,凌肖真是卑鄙。”

卑鄙之处在于给他下蛊,扭曲他的意志,削弱了他这正道大师兄的战意,白起自然明白他们不曾说出口的深意。无人相信他的真实意愿,在这样的处境之中,白起隐约察觉到一种更深的含义,他可以决定白起是个怎样的人,却不能为大师兄做决定,只能任由潮水般的人群推着走,被推到更高更敞亮的位置。

又过了几日,药王谷来人,一是按照惯例为了临清宗宗主当初所受的一道暗劲内伤做治疗,二是为了白起。

蛊与毒不同,体系多变复杂,但并非无从下手。药王谷来人同样是个名声在外的角色,他细细看了白起的面容,从中找不出中蛊的迹象,又问白起:“大师兄忍得了痛么?”

白头,那人便写了一道方子,喊来杂役将草药熬出来。咽下苦涩的药水,起初白起还不觉得有异,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熟悉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阵痛忽然在他身体里蔓延起来,且比之前的每一次都更加剧烈,仿佛要撕开白起的身体。

这痛似乎深埋在他体内,与他为伴,只在与凌肖接触时露出些许端倪,却不激烈,只让人摸不清头脑,愈发费解,愈是好奇。他伏在桌上忍耐,大滴汗珠从额角落下,白起怔怔地想:这是蛊?又听到药王谷的人说:“这是蛊虫起了反应。大师兄,你体内有蛊。”

忍着四肢百骸传来的阵痛,白起开口,道:“我与一人接触时便会感受到痛,敢问这是何蛊?”

“只是痛?”

“只是痛。”

“奇怪了,却不像是情蛊。”那人的语气随之迟疑,又道:“我见识浅薄,分辨不出到底为何物。”

若要让人心生爱慕,又或是亲近之意,自然不该是会痛的,痛会让人感到警惕戒备,下意识选择远离,激发趋利避害的本能。白起深以为然,他又想起那日与凌肖的谈话,默念:爱并不会让人感到痛。

但既然不是情蛊,藏在他体内的到底是什么?白起绞尽脑汁回想,又忽得忆起,在更久远一些的时候,他似乎早与这种隐约的痛楚接触。那时他初入江湖,在混战中救下一位陌生少侠,但那时的异样感受过于轻微,他便以为是伤口所致,后来对方不告而别,他便把这件事置于脑后。如是这般联想,又忆起一事,某次武林大会上,他被一位掩面女侠拦下示爱,虽礼貌拒绝了对方,但拉扯时体内也曾闪过这种感受。

想到这里,白起松了口气,原来这蛊早有征兆,并非是针对凌肖的痛,那定然不是他下的蛊。接着他又替凌肖难过,这些年来,他都未曾察觉迹象,要怪也只能怪他对于痛感的迟钝,为何所有人都要将过错怪到凌肖头上?

四年前白起下山,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做事锐意进取,不肯委婉曲折,自然招惹许多仇家,被下蛊报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不知这蛊虫所图为何。

思来想去,他亲自去找了宗主详说此事。临清宗现任宗主并不十分待见白起,但对这件事却算得上重视,思忖片刻后,道:“连药王谷都不清楚是什么蛊毒,想必不是常物,且积累已久。如此,便试一试入梦罢。”

入梦自然不是入得白起梦中,而是令白起陷入半睡半醒,催化蛊虫的引导,令他清醒看到自己的回忆。白起看不清屋内飘起的蒙蒙白烟,却能闻到幽幽暗香,他的呼吸逐渐平稳,意识坠入无边回忆,一个个画面浮现在眼前。

某次,天色昏沉,他在客栈里歇脚,旁边有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坐过来同他搭话。那人自述要去京城考学,路过此地,见白起气度不凡,便起了结交之心。两人互通姓名,白起听他自称叶八,因为家中排名第八,生活贫苦,念书时常常被同学嘲笑,如今却争气中举,真当是自强不息。两人攀谈许久,白起心生敬佩,接下身上的袋子便要将财物赠予新结识的友人当作盘缠,叶八推辞不得,只好收下。两人手指接触间,白起略一恍惚,又很快回过神来,并未在意心脏快一拍的跳动。

某次,他杀入燕影楼,在地牢中找到许多被绑架来奴役的良民,又是愤恨魔教中人的狠毒,又是怜惜这些人的可怜,劈开地牢救他们逃脱。有个身材略瘦一些的少年落在后面,白起问他怎么了,那人仰起一张灰扑扑的小脸,说是腿被坏人打折了,白起顿时心生怜惜,将人背到身后带着他走。少年人很安静,白起同他搭话,说起自己的弟弟应当和他一样大,又鼓励少年不要放弃希望,腿脚总是有办法治好的。然而等他做好收尾,再寻去时,少年已经不见了。

某次,听闻有水匪出没,他赶去南边救援,在洪涝侵袭过的城中看到许多流离失所的人,有富贵人家的仆从正驱赶着一位蓬头垢面的老人。白起于心不忍上前阻拦,又买了个馍馍给老人家,见人狼吞虎咽,那一瞬间的心颤,白起以为是自己为这人间疾苦所不忿。他杀得了许多邪魔歪道,却如何救得了全天下受苦的人?这天下受苦之人何其多,所受之苦又何其多,岂是杀了一百一千一万的魔教中人便能一劳永逸之事,诸多苦难又何尝只是魔教所带来的!

白起四岁起练剑,跟着父亲练,跟着母亲练,随后母亲去世,父亲叛走,他又跟着祖父继续练剑。他学会临清宗七十二剑的所有招式,他习得其他门派可供交流的剑法,行至十七岁,却还未悟出属于自己的剑意,如此愚钝。那一日,月明星稀,又是一年上元节,同门下山玩乐,白起独坐练剑场之中,圆月悬挂天中,一缕月光撒到他身上,一缕月光撒到千万个时间中的他身上,白起睁开眼,见盏盏天灯飞上夜空,点亮这个夜晚,恍惚间,剑鸣,剑出鞘,他终于悟出属于自己的一剑。

若他已无法团圆,那便立志庇佑天下人团圆。

回忆的场景震裂,刹那间烟消云散,白茫茫的梦境中慢慢出现许多道身影,原来白茫茫的并非梦境,而是雪。白起身穿红色喜服,周围觥筹交错,他望向人群中的那个身影,血液似乎往头顶涌来,他激动不已,内心欣喜若狂,又感慨万千。他如何会不记得他?他如何认不出他?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他这些年过得还好吗?白起穿过人群,几乎是冲到了那人身边,千言万语,他有太多话想说,又听到那人沙哑的声音,最终只挤出一句笨拙的问候。不该,不该!他们久别重逢,他怎么先说了这种不痛不痒的话?白起心中懊悔自己嘴笨,又不敢问他是否还记得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否愿意与自己认亲,只好先顺着话茬从悠然手中接过贺礼。我终于见到你了,他想,我终于,终于又见到你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杀害了盟主,又为什么要袭击自己?白起仓促拔剑,接下迎面劈开的这一击,眼见宾客们乱成一团,许多人急忙出手,纷争顿时。那些暗卫似是极为擅长偷袭暗杀,躲藏得飞快,并不正面作战,他高声提醒悠然小心,迎面又是一斩,那人沙哑着声音对他冷笑,这种时候还敢分心?他们并不恋战,见目的已经达成便要退走,白起不顾一路阻拦追到后山,又遭了围攻,他怕真的伤了他,并不敢真的还手,最终浑身是血地跪倒在地。

想问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些年里你经历了什么?是不是过得很辛苦?但意识模糊,又隐约听到他说,直接杀了他岂不太便宜他了,十五,把我要你准备的毒药拿来。有脚步声靠近,他已经抬不起头,被拽着头发仰起,视线内被染得血红,只模糊看到一张脸。他用力眨了眨眼,想将那张脸看得更清楚些,你长大了……真好,你还是好好长大了,真了不起。莫名的粉末被抹进眼睛里,猛然的剧痛传来,那人松开他的头发,他倒在地上痛苦地喘息起来。好痛,好痛,眼睛痛,身体也痛!不知眼角渗出的是血还是泪,或者两者皆是,白起抽搐着蜷缩起身子,最后听到他的声音,他说,我不会让这种货色成为我一统江湖的阻碍。

从入梦中挣脱,白起坐起时才发觉自己已是大汗淋漓,他喘息许久才平复心情,转头看向等待着的宗主,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又咳了一声,才勉强开口:“入梦无用,我不知这是何蛊,也不知解法。”

宗主微微叩首,道:“这蛊也许是被你的剑气压制,并不会无端爆发。我如今你眼力已好,有另一件事要与你商量。”

自然又是出山一事。白起深深吸一口气,道:“我也有一事,要向宗主坦白。”

顿了顿,他说:“我对凌肖确实有情,不能也不该再度出山。”

“有情?”宗主微微一笑,道:“你们不过相识数月,便是有情,又能有什么情比得过宗门对你的教诲,比得过同门与你的情谊?师父将临清宗交于我时你也在现场,什么情比得过他老人家的恳切寄托?白起,莫要犯浑。”

白起听着,喃喃自语道:“如何比得过呢。”又抬起头,道:“他是我的弟弟。”

宗主闻言不由得皱眉,“怎么可能?你莫不是认错人了。”

“我想象过许多次他长大后的模样,当哥哥的,又怎么会认不出弟弟。”

他说:“我的弟弟白夜,在我八岁那年,被父亲带下山,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我不知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也知晓他定然做了许多错事坏事恶事,但我却无法对他动手。被他弄瞎眼睛后,我想了很久,想到也许他有意要我归隐,便不愿阻碍他的计划,这是我的私心。”

轻轻叹了口气,白起惨淡一笑,道:“十七岁时我悟出第一剑,要护得天下人团圆,如今,违背誓言,剑心动摇,已使不出这一剑了。我只想护他周全。”

宗主注视他良久,缓缓地说:“既然如此,你更应该出山。”

话说出口,他似乎更加笃定,语气愈发强烈,道:“凌肖已酿成大错!他杀了柳觉,屠了整个梅山,尸山血海,怨声载道,业力滔天,此等罪过,如何能够一力承担?他杀了千千万万人,要杀他的人同样千千万万,你以为他能有个善终么?若你不出山,博得一个位置,他便是连最后一条生路也没了!你想要护他周全,更应该为他赎罪,凌肖杀一人,你便救一人,这样才可偿还生死罪孽,难道你想看有朝一日他堕入地狱,日受三百矛之苦不成?”

这声音振聋发聩,白起本就动荡的心神更加不定。他脸色惨白,如同大病一场,言语再说不出口,尸山血海,怨声载道,业力滔天,每个字眼都在敲打着他,又有无数道低语求解:凌肖杀一人,你便救一人。

为人兄长,他也应当承担这份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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