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王颓然退入座中,皱着眉头愣了半晌,颤抖着手,往一贯放着茶碗的位置去取水。可茶碗摔在地上,成了几半,哪里还有茶碗。落竹蹲在地上,仰头,只见怀王伸出的手摸了个空,按在桌上。手指本来是虚抓状,渐渐,收紧,指节泛白,然后,嘶哑的声音响起:“他……他看起来好不好?”
季一长道:“属下也未曾亲见。”
怀王应了一声,又是半晌静寂的沉默。
“叫荀沃来。”怀王道。
“荀沃前日出去办事,仍要三日方归。”季一长道。
怀王抬头,扫了一眼季一长,忽然深吸一口气,问:“你说,他见着荀沃,为什么要跑呢?”
季一长静静看着怀王,没有回答。
而怀王似乎也不需要回答。他心里能想出千百种理由,足够解释落竹的一举一动。甚至于,那在自己怀中冰冷的人如今竟然活蹦乱跳,他都能找到理由轻易解释。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找来这么多理由,一刹那,便叫自己信了季一长的话。大约是,自己也给自己找了许久的理由,如今,统统对号入座。
甚至不追问一句,“那的确是落竹么?”。不需要,怀王喃喃,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哪怕是个幻影,看一眼,也是好的。
他是人,自己就求他回到自己身边,过往种种,随他要求,自己补偿给他;他是鬼,就告诉他,奈何桥上,且等一等,自己这就去陪他喝孟婆汤。若他见到自己,也掉头就跑,那也不怕,自己功夫是有的,总能追上他。一阵子追不上,就追一辈子。
怀王这般想着,想到好处,就笑一笑,想到悲处,面上便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落竹慢条斯理收拾着地上的碎物,抽心思注意季一长的举动。
荀沃知道自己还活着不奇怪,会告诉季一长也不奇怪,而季一长告诉怀王,就更加正常。
只是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自己若在边城,一举一动皆备监视,那如今蹲在地上收拾东西的易容秦浮生,又是谁呢?
怎生思量,都觉得季一长此举说不过去。
除非,他有别的目的。
落竹动作再慢,东西也收拾好了。他站起身,把原本摞在桌上的卷宗书本重新码好,刚要告退,却听怀王道:“你说,若是我去找他,他也会跑么?”
这个念头忽而生起,像是雨后春笋,飞快发芽,霸占了心里的每个角落。
“军情紧急,请王爷三思。”季一长道。
“由此处至边城,快马加鞭,一夜可返。若再骑瑞云,还能再快上半个时辰。”怀王道,“今晚……不,明晚,我率骑五人,快去快回。其中之事,你来安排。晚了,我怕来不及了……”
落竹这才看见,怀王面前桌上摆着一张黄纸告示,借着整理物件的机会瞟了几眼,是逐云城发的寻人告示。
他还不知道,刚刚季一长是如何拿着这张告示,告诉怀王落竹还活着的秘密。并且暗示他,剑开已然知道,且捷足先登。只是他把人弄没了,如今辛辛苦苦,要找回来。
事已至此,季一长无需多说。他躬行一礼,退了出去。
落竹也觉得没啥必要再待下去,否则见怀王痛心疾首痛哭流涕,多么尴尬别扭。可他还没转身,忽然听怀王自嘲地问他:“落竹没死,你高兴么?”
“你高兴么?”落竹反问。
“我……我如今心里头,可真是一团乱麻。”怀王抬起头,唇角仍旧笑着,说不出的嘲讽,“落竹以前跟我说,他相信天理昭彰,人干什么,总是有报应的。你看,多快。”
“若真是有报应,就该让他死了,叫你一辈子后悔。”落竹道。
“这么说,你也相信他活着?”怀王道,“就凭季一长的一面之词?”
“他是你的第一谋士,自然不会骗你。”落竹耸肩。
“一长是聪明人,心思活络心眼多。”怀王长叹,“秦浮生,会骑马么?”
落竹一愣,道:“会是会的,只是骑得不太好。”
“你在马棚刷马,是每一匹都刷么?就连本王的马,也都归你刷?”怀王又问。
“自然每一匹都刷,只是有的偷工减料而已。你的马我却不敢偷工减料,这是每日有人查验的。你的马,很是难刷。一开始连靠近都不成,他那两条后腿似乎随时准备踢人一样。”
“那后来你是如何驯服它了?”怀王饶有兴致。
“世间万物,总逃不过一个‘吃’字。我从厨房偷出两个馒头扔给他,他吃了,后来我又偷了几次,他都吃了,就不再排斥我了。”
“你骑上它,它也不反抗?”
“王爷。”落竹不再回答,“你想做什么?”
“我想,明夜,你穿上我的衣服,骑上我的马,替我去一趟边城。”怀王目光炯炯,全然不是刚刚伤心沮丧的模样。
这回轮到落竹皱眉了:“你让我替你去找落竹?”
怀王点点头。
“不去。”落竹斩钉截铁,说一不二。
“为何?”怀王道,“我会派五个暗卫保护你的安全,你替我办事,自然有所奖励。你是商人,我给你皇商身份如何?”
“为什么是我?”落竹微怒,“就因为我喂了你那匹笨马俩馒头它不踹我了?”
怀王点头:“瑞云是我从小养大的,与我感情亲厚,寻常人无从接近。可我有一次,恰巧见到你为它刷毛。它服服帖帖,甚至配合你屈膝趴地。”
“等一下,怀王。”落竹嗅到了浓浓的阴谋味,“你叫我到你身边伺候,并不是一时脑热,也不是那一刻,你对我说的那些理由。仅仅是因为,你的马不排斥我,我恰能在此刻为你所用,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