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楚一沉默了,他眼睛不大舒服,转开头看着无聊地趴在旁边地上打瞌睡的大狗,半年时间它已经长得很魁梧了。他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么,你爸对你好吗?”
小女孩点点头,“还好吧,不过偷偷摸摸的,没劲!虽然我是先出生的,可我却不是合法的女儿,他一年大概会见我两三次吧。小哥,你那是什么脸啊,我可不恨他,我的生活有他没他都一样,再说……他还得心脏病了,活的太累了吧,挺可怜的。我妈也很可怜,这么多年了,也没有新的男朋友,一直都是一个人过日子。唉,我就是想不明白,人为什么非得爱着什么东西?小哥,你为什么爱贝浩图?他就是一个傻帽。到底什么是爱情?”
“你问我?你不是有男朋友吗?”夏日的午后很安静,开着的窗子外头连孩童的奔跑嬉闹声都没有,这个年代的城市里,似乎连孩童都不再像孩童。“你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就跟高达在一起?”
小女孩低头挖冰激凌,长长的略卷起的睫毛垂了下去,“我不知道。我就是想找一个又像大人又像小孩的人跟我一起玩。我跟同龄人合不来,他们都太幼稚了,可是人又不能总是自己一个人待着啊。再说,如果我总是没有朋友,我妈妈就要犯愁了,她就会觉得单亲家庭给我带来了某种伤害,就会觉得对不起我。现在我有了一个男朋友,就能跟你们这些人说话,我妈妈就能看到我经常打电话,而且放假我还能到你这里来,不至于总在家宅着玩电脑,我妈妈就会放心一些。我妈妈很爱我的。”
唐楚一沉默着没有回答她,有一种寂寞的味道,从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口里说出来,就格外寂寞。而且像是能传染人,唐楚一终于回想起了很久以来被他硬生生遗忘了的东西,他说不出话来,像是一说话,心里盛着的那些酿坏了的酸酒就要满溢出去了。
“你真好,别人都觉得高达有幼稚病,觉得我是傻帽,只有你什么都不说。而且你很聪明,总是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跟那些白痴一点都不一样。我真希望你能成为我的朋友,那种一辈子的朋友,可是我知道朋友总会渐渐疏远,也没有什么是永远的。等我不跟高达在一起的时候,或者你们毕业的时候,我就很难再见到你了。我真希望你是我哥,可那也不行,血缘也不一定靠得住,就算是亲生父母也会遗弃子女,所以说……所以说活着是难的。”
唐楚一的眼睛酸涩,可是却又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听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说活着很难,其他人真是不用活了。”小女孩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眼圈已经红了,他微笑了,“不是那样的。”
小孩没说话,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是那样的,真的。”
“骗小孩么?”小女孩用小勺搅合着盒子里的冰激凌,剩下的部分已经融化了,渐渐地不见了。
“不是骗你。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很成熟,觉得什么都看得明白,可是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的。真的,没有那么简单。”
“那你现在觉得是怎么样的?”
“现在我反而糊涂了,什么都看不明白。”唐楚一淡淡地说,心里却酸痛。
小女孩大概是没讨到她想要的人生答案,就收拾了桌子上的书本和卷子塞进自己的小包里,要告辞了,“我明天就开学了,就不来啦。高达也要返校了,就能看见他了。这个暑假谢谢你没有厌烦我的打扰,就算将来我跟高达分手了,你毕业了,我也会记着你的,一辈子的朋友就是说我一辈子都在心里当你是朋友——我是说真的,女孩说这种话的时候都是认真的!不过这种事对你来说肯定是一点都不重要,切,我走了,你也不要总是一个人待着。如果你只有贝浩图,他也会觉得不舒服的。”
唐楚一没说出什么话来,感觉是自己临了被一个小孩子教训了一顿。他带着狗出去散步,顺便送送她。可是她真的走了之后,他却觉得格外的难受,小孩的话虽然幼稚,可是他听了却伤心,什么是“一辈子都在心里当你是朋友”?虽然他也知道,这个孩子是刚刚明白成年人的事情——刚刚明白了宴席总会散场的道理——这个时候谁都会有一点伤感的,可是他已经成年很久了,却被这样的伤感再次传染,那就真是太不应该了。
他的狗突然狂吠起来,猛地向前窜了出去,如今的这只“贝小满”已经长得很壮了,唐楚一猝不及防被带了个跟头,狗从他手里挣脱了链子,自己跑了。他抬起头,贝浩图就站在前面不远的大门口,笑着抚摸那只不停地舔他的大狗。贝浩图终于回来了,他的心呯呯地跳了起来。可是贝浩图看过来的时候,他却发现他那张脸上的笑容有一点淡……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就是不像一个月以前那样的灿烂那样让人跟着高兴。他跑过来拉起他来,口里也没有从前那样的大惊小怪了,突然的稳重倒像是疏远,“被它带倒了啊,太不小心了。”
唐楚一看向贝浩图的眼睛,他却不由自主地躲开了他的视线,低头去教训那只萨摩耶,唐楚一的心口凉了,原来要说的话没说出来,他也去看那只狗,“是啊,它长得太大了,不想养了,送人算了。”
贝浩图看了他一眼,“怎么了,楚一,不喜欢它了?养这么久了怎么还能舍得送人啊?”他抬起头去看贝浩图的眼睛,他又躲开了,唐楚一相信这不可能是错觉,如果连贝浩图这种人都开始躲人的视线了,那……他的心头忽然窝火,莫名其妙地生气,跟着就莫名其妙地发了脾气,“就是不想养了!小时候看着还挺可爱的,谁知道这个品种的东西能长这么大!”
贝浩图吓了一跳,“哎,楚一,你怎么这么大的脾气,你刚才跟人生气了吗?”
唐楚一咬着嘴唇没有回答他。
“阿姨”
发呆的贝浩图被唤了回来,他从沙发上回过头去,说话的唐楚一正在厨房里煮咖啡,贝浩图没听清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想问,可是又呆了,侧面看着唐楚一那线条略显凌厉的削瘦面庞,垂下的凌乱发丝,在厨房的暗淡光线下依然明亮的眼睛。贝浩图说不出话来,唐楚一那细瘦的肩头在黑色的衬衣包裹下显得是那么……他站了起来,沉默着走到了唐楚一的身后,伸出手臂来搂住了他。如果把唐楚一抱在怀里,就会觉得他比看起来还要更加纤细瘦弱,所以闭上眼睛,嗅着唐楚一身上淡淡的好闻的味道,就会觉得……心跳“阿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我昨天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很有精神。”唐楚一低着头,咖啡的香醇包裹了傍晚时候的厨房,这个时候的阳光每一天跟每一天都不同,每一天每一天唐楚一的一扇玻璃窗上的色泽都有些光怪陆离。
“嗯,好的很,昨天还跟一帮老娘们儿打了一下午麻将。”贝浩图咧了咧嘴,摇了摇头,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