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们自成一个世界。可无数的影子中,却没有一个像维赫图的影子这样温暖亲切。无论看上去多么美妙有趣,它们都只让伊兰感到危险和不祥。
有一次,伊兰看见一个影子挖掉了另一个影子的眼球,而伴随着惨叫,他眼前的地面上出现了血迹;还有一次,他看见了几个影子在窗后互相笑闹,可当伊兰经过,它们便齐齐盯着伊兰,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狞笑。
伊兰几次与落在路上的影子擦肩而过,看到那些影子在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一旦落在血肉之躯上,这些痕迹是足以致命的。
他确信自己走了很久,可是这桥却好像根本没有尽头。
不断变换的影子让他头晕目眩,伊兰最后只能疲惫地停下脚步。
就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自己没有影子。准确来说,本该投下影子的地方,只有一片暗淡的光晕。
就在他盯着地面发呆的时候,几片影子悄无声息地围了过来。
“伊兰达尔·伊米安……”他听见有谁在喊他的名字。
“救救我们,伊米安大人……”
他恍惚看见那些他曾经想救却没能救下的人再次向自己伸出了手。那些手抓住了他落在地上的光晕。
伊兰身上传来一阵痛苦的颤抖。他猛然回过神来,发现影子的斗篷不知何时早已向地面蔓延开去,护住了伊兰身下那片光晕。维赫图虚弱的影子正在被那些凶恶的影子撕扯着。
一股怒意从伊兰心中猛然涌起。他双手按向地面,光芒以他为中心蔓延开去,仿佛有型的巨盾,一下子就击飞了那些凶残而来路不明的影子。
只是这一击似乎搅动了什么。那些窗户之后的影子纷纷停下动作,转头望向伊兰。片刻后,它们像嗅到肉味的野兽一样,成群结队地涌出窗户,向伊兰扑来。
不要点火。
伊兰懊恼地想起了维赫图不止一次的提醒。
他裹紧影子的斗篷,向前飞奔而去。但那些影子实在太多了。
正在走投无路之时,一辆马车从身后慢吞吞地驶了过来。伊兰顾不了许多,当机立断拉开车门,跳了上去,然后狠狠一关门,把那堆穷追不舍的影子拍在了门外。
可当他回过头来,却发现眼前并不是什么马车,而是大圣堂昏暗的哀悼室。
金色的圣母像蜷膝跌坐,泪水从眼睛一直流到膝头,落入脚下的清池之中。
几个不像人类也不像魔物的纤细影子轻盈来去,正在一盏接一盏点灯。伊兰对那种灯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哀悼的水之灯。
他走过去,那些飞舞的影子便消失了,只在空气中留下了细粉似的微光。伊兰从水中拾起了其中一盏灯,在灯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伊兰达尔·伊米安。
他又捞起一盏,那也是同样。伊兰捞起一盏又一盏灯,每一盏灯上都刻着自己的名字。
他把那亡者之灯放回水池,摸了摸柔软的影子斗篷,笑着叹了口气:“如果……到时候真能有人给我点一盏水之灯就好了。”说着歪头想了想,自言自语道:“没人点也没关系,这不是,已经点过了么……啊,你干嘛咬我?”
影子的斗篷在狠狠咬了伊兰一口之后,恢复了无声无息。
哀悼室当然是个幻境,伊兰看着灯在水中燃烧,内心却感到平静。他甚至闭上眼,默默地祈祷了一会儿。
没有任何一盏灯是长久不灭的。当旧灯熄灭,却没有新灯点燃,黑暗便开始降临了。那些灯在水中一盏又一盏燃尽消失,哀悼室也因此黯淡下去,像是正在被黑暗吞没。
伊兰打开了门。
外面疯狂的影子已经消失,白色的窗子也统统不见了。马车驶过长桥,桥外灯火通明,星海无尽。
如云帆樯庞然矗立,已然近在眼前。
最后一盏灯熄灭的时候,哀悼室消失,车内只剩空旷的黑暗。伊兰裹紧斗篷,从马车上跳下,但马车并没有停下来。
它冲出码头,消失在了粼粼轻晃的空之水中。
伊兰抬起手,戒指闪闪发亮,银水晶与星坠码头的标记已经重合。
颗颗流星正如同落雨般在他头顶划过。
捕星
顺着流星坠落的方向,伊兰看见了几艘巨大的三桅帆船。每一艘船都是艏楼高耸,几乎像城墙一般。与其他船不同的是,这些船的船舷的上几乎全都挂满了暗灰色的粗网。
好些身型细长的魔物全身穿戴着皮铠甲和手套,腰上挂着小桶,正在那里爬上爬下,用刷子清洁着那些巨大的网。被刷过的部分会褪去那种暗灰色,露出像镜子般发亮的底色来。
在它们不远处,一队衣饰整齐的魔物正从船上走下,中间的那个怀中紧紧抱着一个黑色的罐子。码头上的喧嚣似乎骤然安静了许多。周围许多魔物的目光都转向了那里。
伊兰站在帆船的阴影中,下意识也将视线投向了那里。
“别盯着不属于你的东西看,彼界的来客。你根本不需要它。”一个粗哑的声音在伊兰身后响起:“赶快离开这里吧。”
伊兰猛然回头,看见一个湿淋淋的魔物从虚空之海中爬了上来。它的样貌十分古怪,像是一团正在融化的橙红色肉须,伊兰第一眼竟没找到它的眼睛在哪儿。这魔物的装扮和那些在船舷上爬上爬下的魔物差不多,只是少了腰间的小桶和刷子。它发出粗重的呼吸,嘴里那枚烟斗一样的长刺海螺随之轻响。黑金色的液体在海螺壳里像沸腾一样冒着泡泡。
对方步履不停,快速从伊兰身侧滑过,向船上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