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手握一枚金色鳞片的黑衣男子抬手作敲门状,忽觉异样般从门缝里透露出的丝丝光线隐约看见屋内两条交缠的人影,他愣了愣,面纱之上那双漆黑眼睛浮现出道不明的意味,转身消失在苍茫夜色里,一袭黑衣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第二天,江浸月在尾曳怀中惊醒,揉揉昏痛的脑袋见不远处洒落一地的酒坛便隐隐约约记起昨夜之事来,也没多大反应,只是平静换了一身衣裳抬脚正要出寝宫,就听见不知何时醒来的尾曳睡意惺忪地跟她问好:“王后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还好。”江浸月淡淡道,眸光却略有躲闪,醒悟了半晌才想起要服侍尾曳穿衣一般,回过身为他取衣服却给他一把拥进怀里,尾曳凑在江浸月耳边,明知故问:“拖了这么久才肯跟我行夫妻之礼,你在犹豫什么?”
江浸月像个木桩靠在他怀里垂下眼皮也不言语,一点要说个好话取悦尾曳的意思也没有,尾曳等得扫兴,松开手兀自披上长袍一面理着衽口一面道:“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太多时间给你犹豫,等为夫占领四海攻下仙界,这偌大魔宫便任你折腾。”
为夫,在她面前尾曳仍自称为夫,没有屹立一方俯视众生的桀骜不驯,就好像寻常丈夫临行前给自己妻子一个简单而慎重的承诺一样。
江浸月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脑海中一直回想着他方才的
话: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有多少时间给自己犹豫,也没有什么后悔可言,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阿姐救出鹤顶红,别的什么都不能想。
菩芦仙草被饿了整整一宿,从江浸月袖中爬出来就耷拉着四片叶子掰开她手指讨萤火吃。江浸月眼中显出寻思来,将菩芦仙草往空中一抛,双手迅速凝法。荧光大作的瞬间菩芦仙草甚是欢喜地试图捕捉一两粒来解馋,江浸月却没给它机会,双手继续舞动狼萤咒顺势即发,菩芦仙草受咒控制身体一震,呆愣愣地立在一团荧光中等候江浸月吩咐。
“带我去找江衔月。”江浸月眸中闪过一抹威严,闭上眼将脑海中阿姐的形象展现在菩芦仙草面前。菩芦仙草受令四瓣叶片缓缓转动起来,浑身散发出探寻的绿光,如此形容,像凡间那些孩童爱不释手的纸叠风车。片刻后菩芦仙草迎风飞出,引着江浸月一步步走离寝宫。
小心翼翼避开把守魔兵,江浸月跟着菩芦仙草越走越觉得此路很是熟悉,仔细一回想,才猛然记起这是通往戎颜寝宫的路,一颗心便没由来地沉入海底。
却不料戎颜竟似恭候多时一般蹲在绿树如荫的庭院里打理着那一棵枝叶稀疏的红梅树。被欺骗的愤懑之感如潮水汹涌而来,江浸月将停在半空的菩芦仙草收入袖中,冲上去一个手刀贴地就劈断了戎颜握于掌间的红梅树,她恶狠狠道
:“时至今日,你还在骗我!”
“若有招罪,属下的命尽管拿去,王后又何须动怒?”戎颜打量着手中的红梅断枝,若无其事道。
“少废话,不交出阿姐,我决不轻饶!”
“王后阿姐的踪影属下确然不知,属下只知道今日魔君会以赤血祭魔神,若再迟一步,王后九渊塔中的那位故人恐怕性命难保。”
江浸月略有迟疑瞪着戎颜面色十分狰狞,却又见他目光真诚并不像在说谎,无奈取舍仿佛做了很大的决定,她说:“戎颜你记住,我能找到你头上来就没有无中生有的道理,若我救出鹤顶红后还没见着我姐姐,就休怪我踏平你这区区一座护法寝宫!”
“属下恭候大驾。”戎颜声音不卑不亢,目送江浸月拂袖而去后,低下头用手刨个坑把那红梅残枝浅浅埋了去,濡湿的土壤黏在指间,他轻轻摩挲着,神色抑郁:
终归还是等不到它开出满树红梅的那天了吧……
江浸月赶到九渊塔时正逢虎蛟兽一众小兵从塔内出来。见江浸月面色不善,虎蛟兽急急拜在她跟前,笑容讨好:“王后临驾至此,不知有何贵干?”等了半天没听到回声抬头撞见江浸月阴沉沉的目光,虎蛟兽顿时寒毛四起,忙解释道:“九渊塔内污浊简陋,怕脏了王后千金之躯,有什么事还是交给属下去办吧?”
“让开。”江浸月一句话不怒自威,愣是吼得虎蛟兽一个颤栗,
几个人齐齐靠边目送江浸月一步步爬上高塔,虎蛟兽心思灵敏转头对一旁魔兵道:“看什么看,还不快去通知魔君!”
江浸月也顾不得虎蛟兽一众,直奔塔顶发现此情此景和几月前她救陌九渊时并无两样,大小妖魔尽数被困在血光弥漫之间,充耳皆是鬼哭狼嚎,满眼血迹挥洒咒符,诡谲阴森氛围里鹤顶红一袭单薄红衣被死死捆在诛仙柱上,明明是苍白无力的身体却硬要逼着他挺直胸膛接受万千妖魔的穿刺,他垂着头浑身是血,凌乱的头发遮住了他脸上所有表情,江浸月知道,他现在一定非常痛苦。
“小红……”江浸月颤着声音轻唤,闯入结界拖着沉重的步子靠近他那一瞬间,她看见诛仙柱上雕刻着的巨狼猛然挣开双眼,幽绿眸子像一柄透着寒意的利刃直刺人灵魂深处,不带丝毫犹豫的本色,直叫人不寒而栗。再走近些,江浸月看见它护额上原本雕着狼萤珠的圆孔此时已被黑血填满,它脸上爬着暗紫咒文,显然已经入魔。这不是小羊羔吗,她的小羊羔……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可怕了?
果真是自己永远也跟不上这陆离尘世的变迁呢……
或者,她也会这样吧变得面目全非,却总还认为自己是对的,是逼不得已,其实不过失掉本心失掉最初的信仰罢了。
“小红!”江浸月再唤一声也没看到鹤顶红的反应,摸出鳞片扬手斩断捆他的
铁锁,鹤顶红便顺势栽倒在她怀里。“小红你醒醒!”江浸月焦急道,抬头见小羊羔刻纹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小……小浸……”鹤顶红眼皮抖了抖,气息奄奄,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阿衔找到了吗?”
“对不起小红,是我没用……”江浸月哭着道,“你先别说话,让我救你。”说着便将源源真气渡去他身内,却不想他浑身的纯阳之血几乎流尽了,身体像一个无底洞般吞噬她法力却丝毫没有救助鹤顶红的行径。手突然被打开,鹤顶红一连喘了好几口气才断断续续道:“笨蛋……没用的……我的血被……祭了魔神……你……你别浪费仙力。”
“小红你别说话,你撑着我一定会带你走!”一定要带你走,她不能再失去谁了,哪敢再失去谁?这是她的小红啊,陪她天南海北出生入死的鹤顶红!在乎她的人那么少,为什么还要一个个离去,头也不回地离去……眼泪决堤模糊了视线,江浸月一鼓作气把鹤顶红背在背上,踉踉跄跄地往结界外去,迎头却撞上不晓得在她身前立了多久的雪狼。“你让开!”江浸月歇斯底里吼道,完全没有发现小羊羔不会再听她命令了一样。
小羊羔眸中闪着噬血光芒形如岿然大山,声似雷霆万钧,它咆哮着冲江浸月发出警告,仿佛江浸月再轻举妄动一分它就会毫不客气地咬断她头颅。
江
浸月眼里怒火滔天,暗自握紧了拳头打算以死相搏,女人的声音恰时响起。
“怎么,昔日亲密无间的主仆二人今日要大动干戈了?”
不用猜也知道,下一刻出现在江浸月眼前的定是那身如水蛇、轻纱罩体的布泽护法。“戎颜这招调虎离山可真够英明,既叫他自己脱了身,还将我们王后送来了九渊塔。”布泽今日描了一抹朱色梅妆,笑容下的眸子流泻着妖冶眼波,她步伐轻缓地从门外走进来,指间一撮青丝绕得意味深长。
“布泽的意思是?”夙浼升在半空,双手环胸,衣袍飘飘的模样像极了黑夜中那朵笼着淡淡光华却一拂即散的墨云。布泽却只笑着也不回答,倒是惹得江浸月一脸铁青,说不清是不是又被戎颜摆了一道,她只知道如今鹤顶红虚弱至极,若再叫戎颜把阿姐转移了地方她找到她便更困难了。小心翼翼放下鹤顶红,江浸月在他耳边安抚着说:“小红,你先睡一会儿,我打败他们就带你回南海。”
鹤顶红闻言却轻轻拉住江浸月,语气埋怨,他艰难道:“小浸,你总是这样……老爱勉强自己……老爱……骗我……”
“小红,”江浸月反手握住他才发现他的手凉得可怕,“你坚持住,我不骗你,不骗你!”江浸月带着哭腔却不敢落泪不敢眨眼,就好像一眨眼就再也看不到鹤顶红了一样。
鹤顶红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根红
光通透的火树枝递过去气若游丝道:“小浸,如果今日我走不出这塔……记得……记得每年初春……替我去蓬莱……点一支银花……”
本以为,找到小浸和阿衔后就去蓬莱寻她的,现在看来是没有可能了。那个傻丫头,却固执得很。鹤顶红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时她跟自己一样穿了身红衣,头上一枚珊瑚赤珠串成的火凤那般明丽,就像她的笑容一样。诀别那晚她问自己能不能带她走,明明点头就能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