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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第4页)

小船刚刚划过半程,吴定缘心中陡然生出急切的警兆。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远处响起一声巨响,随即吴定缘的右掌被炸得血花四溅。

他的右掌在南京时曾被苏荆溪刺伤,后来虽然恢复得不错,但毕竟新伤初愈。此时一枚弹丸炸入掌心,将筋络肌腱搅了个粉碎。五指无可抑制地松弛下来,那一个鱼筒朝着洪水里直直跌去。

吴定缘想要去接,可根本来不及抓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落入水中,几下便失去了踪影。

周围所有人同时“啊”了一声,万万没想到生了这样的变故。吴定缘毫不犹豫,立刻扔掉船桨,不顾右手已残,整个人猛然跃入水中。

洪水虽深,毕竟只是临时涨起,水中没那么多杂物。他很快便在下面摸到了一枚圆筒物事,大喜过望,可一捞出水面,却是心中一凉。只见鱼筒的盖子没了,里面灌满了浑浊的沙水。他单手无法抽取里面的东西,只得朝着宽台上奋力一扔。

鱼筒划出一条弧线,径直落在了张皇后脚边。她急忙俯身捡起来,颤抖着双手朝鱼筒里看去,心下一片冰凉。那两封至关重要的信笺都是生宣写就,吸水性强,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便被泡成了两团糊在筒壁上的半黑纸糜,别说,连从筒里取下来都难。

张皇后想要把它弄出来,可又怕彻底搞坏。尖细的指头在筒口彷徨良久,始终无法下手。她瘦削的脸颊迅褪色,上天怎么如此残忍,先给了一点希望,再残忍地在她眼前掐灭。一股磅礴怒气,从她的胸中升起是谁敢如此大胆

在不远处,另外一条小船在洪水中飞接近宽台。船头是一个锦袍胖子,双手抬着一把余烟袅袅的手铳,刚才那一铳即是他出来的。这胖子感受到了皇后的怒意,施施然转过头来,放下火铳,跪倒在船头“微臣临淄王朱瞻域,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一听这名字,大部分人还没反应过来是谁,汉王已是喜上眉梢,大牙磨动,暗暗叫了一声好。而他身旁的世子朱瞻坦,见到鱼筒被毁先是大喜,随后现动手的竟然是自己的五弟,那欢喜神色还没来得及收回,便与随后涌出的嫉恨撞出一片尴尬。

“你护的什么驾禁军呢你们都在干什么快把这个在午门之前袭击太子信使的狂徒抓起来凌迟处死”张皇后愤怒至极,几乎口不择言。

朱瞻域不慌不忙,叩大声道“臣先前在漕河之上追查戕害太子的凶手,此人至为可疑。臣尾随一路到了京城,可惜晚了一步。眼见他假借太子之名,欲接近皇后殿下行刺,臣示警不及,只得举铳阻之。只要您与两位亲王无恙,臣甘受责罚。”

他说得大义凛然,冠冕堂皇,一时间周围的重臣们都有些动摇。吴定缘毕竟来历不明,在鱼筒书信证实之前,谁也没法下定论他是太子一方的。朱瞻域匆忙赶来,一见疑犯靠近贵人,情急之下先矢阻止,道理上是能解释通的。

张皇后怒道“你若生疑,为何不先射人,却去射鱼筒”朱瞻域摇头苦笑“臣射艺不精,有愧列祖列宗。”

从朱瞻域射击的位置到吴定缘,差不多有个百步之遥,火铳射偏一点实属正常。至于怎么会恰好偏到右手鱼筒,这只能归结为巧合了。

这时汉王也开口喝道“你这个孽子,我不是教你在家读书怎么又跑去漕河了”有了父王垫话,朱瞻域立刻接道“启禀父王,儿臣在乐安州听闻南京惨事,极为不安。恰好靳荣遣人送来书信,说有可疑之人在漕河活动。儿臣便自作主张,要为兄长报仇”他演技很好,此时抬起头来,双眼居然跳动起复仇的火焰。

“太子在南京遇害,他一个山东都指挥使,相隔千里,怎么轮得着他现线索”杨士奇站出来质疑道。

“皇后殿下、父王,还有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你们难道还没想到吗”朱瞻域抬起头来,扫视一圈。吕震不失时机地高声道“难道是白莲教佛母”

白莲教祥于山东,结结实实地造了几年反。后来虽然被朝廷压制了下去,可佛母开枝散叶,全国皆有信徒。这些重臣精于政务,对这个极为敏感,一听说是白莲教所为,顿时觉得合情合理。

朱瞻域一指吴定缘“宝船行至南京时,正是因为船上混入白莲教徒,伺机引爆火药,以致储君山崩。而这个人,极可能是白莲信徒中的护法一流,身负任务闯入午门。”

他说的这些细节,与诸多大臣收到的消息几无区别,一时间连张皇后都有些动摇了。杨士奇眉头一拧,他一看吕震那张遮掩不住的得意嘴脸,便知事情一定有蹊跷。可鱼筒既毁,他着实难以回护,只好开口道“吴定缘,你可有什么要辩白的”

吴定缘站在小船上,捂住汩汩流血的右手,任凭大雨泼浇“太子明日即可到京,你们多等一天不就得了”

张皇后在宽台上盯着这个有些惫懒的家伙,他的眼神里没有惊慌,也没有游移,平静得好像午门前的这些变故他一点都不在乎。不知为何,她一看便知道这个人没有撒谎,这么多年了,无论宫里朝内,她还没见过如此单纯的眼神。

“多等一天”她在提出疑问,语气却像是寻求肯定似的。

“是的,多等一天而已,你们可以把我关起来,等着看到底谁在撒谎。”

张皇后转向其他人,杨士奇率先表示赞同。都耗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天。其他大臣也纷纷点头,吕震却跟他唱起了反调“这人一拿不出身份证明,二说不清白莲信徒。他说多等一日,诸位便多等一日,万一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我等可就是帮凶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吕震提高了嗓门,“白莲教徒,个个悍不畏死。我来问你,倘若他们在京城欲做一件大事,只欠一日便可布完局面,送一个死士过来拖延出殡。出了事你能负责”

两边眼看又要吵起来,这时朱瞻域又开口道“以臣之见,这一天必是白莲教拖延之策。”

汉王佯骂道“冲撞御前的罪过还没算清楚,谁让你开口”吕震不失时机接过去“你为何这么说可是有什么证据”

朱瞻域把船划到三个宽台的中心点,四方拜了一圈,盯着吴定缘大声道“因为太子确凿已然身亡,所以他说太子明日返京,必是别有所图,不可中了奸贼的圈套”

杨士奇冷笑道“他说太子归京没证据,你说太子身亡,可有确实证据”

“宝船爆炸,东宫全员身死,诸位贵人府上不也都收到消息了吗”

“那些消息彼此矛盾,有说太子被炸死的,又有说太子回皇城的,一片混乱。你凭什么说太子确凿身亡我要的是直接证据,不是道听途说”

杨士奇豁出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如何也得咬定太子没死,否则局面将不可翻覆。可他看向朱瞻域时,却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一丝得意,仿佛早就在等着自己这句质疑。

他暗叫不好,还未想该如何反应,朱瞻域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物事。

这物事乃是一块青莲云形玉佩,小孩巴掌大小,上镌“惟精惟一”。不过在大雨淋漓之中,大家隔得太远,看不清楚细节。朱瞻域高举着这一块玉佩,划着小船接近张皇后所在的宽台。当经过吴定缘身边时,朱瞻域得意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把玉佩恭敬地交给张皇后。

张皇后一拿到玉佩,下巴便哆嗦起来。不是因为不熟悉,是太熟悉了。

这一块“惟精惟一”玉佩,乃是朱棣北征时赐给皇太孙朱瞻基的,寓劝勉向学之意。朱瞻基将其贴身挂着,从不离开。无论宫中朝外,都很清楚这玉佩来历。张皇后一上手,便能判断出绝非赝品。远处诸位大臣虽然见不到细节,但看到张皇后的反应,无不面色大变。

这块玉佩,此时却落在朱瞻域手里,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难道太子是真的死了在场众人闪过同一个念头。

杨士奇一振袍角,急声道“光是一枚玉佩,如何能证明太子安危或是失落了也说不定”他拿眼光去看张皇后,却见她瘦弱的身躯晃了几晃,直挺挺地向后仰倒过去。那一顶华贵雍容的九龙九凤冠,从她的头顶滑落,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珠钿登时四处散落。

凤冠这一摔,牵着杨士奇的心意也猛猛一坠。

张皇后是洪熙皇帝这一系的中流砥柱,若她就此倒下,这边将再无能与汉王抗衡之人。杨士奇舔了舔干涩的唇角,还要昂头继续抗辩“这玉佩到底是什么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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