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荆溪历数完这一堆罪人后,把五根指头并拢成拳,调门又高了数度
“还有此间的主人,永乐皇帝。你临终遗命要求一切依祖制。什么是祖制当然就是嫔妃殉葬一切起源,皆肇始于你,你是真正的罪魁祸。我不管你有什么丰功伟绩,也不管你是多么英明神武。我只知道你夺走了景姝的性命,夺走了我的整个世界而你,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高握拳头的苏荆溪,朝着宝城大喊起来,希望这声音能穿透封土,传入地宫。朱瞻基缩了缩脖子,仿佛怕被这熊熊燃烧的火焰灼伤。
这六个罪魁之中,永乐、洪熙与朱卜花已死,张泉被抓来明楼之上,汉王逃回乐安州,只有张太后安然无恙。难道说苏荆溪也对她下手了朱瞻基有些惊慌地喊道“我母后,她并无恶意,只是尽了本分而已这是祖宗成法,谁也改不了啊。”
“祖宗成法”苏荆溪惨笑一声,“前朝何曾有殉妃之制明明从洪武皇帝才开始,算哪门子祖宗成法再者说,就算真是祖宗成法,你皇爷爷遵从了吗他的皇位是怎么来的怎么到了殉葬这里,却又惺惺作态,说祖宗成法不可改呢”
朱瞻基被驳得哑口无言。
“陛下你不必辩驳。在你们心里,人命是有贵贱的。景姝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弱女子,搁在秤上,轻飘飘的一头,岂能为了她,就诛杀这么多重臣良将、皇亲国戚不值你和你母后是不是这样想的”
“你你把我娘怎么样了”朱瞻基捏紧拳头。
苏荆溪道“你放心好了。她一直安居深宫,我一个民间女子,能有什么办法”朱瞻基稍稍放了一下心,不料苏荆溪又道“但对一个母亲来说,还有什么比失去自己孩子更痛苦的事呢”
一股极为冰冷的寒意“唰”地缠住朱瞻基,使他全身僵直麻痹,动弹不得。苏荆溪此时注视过来的目光,像极了蛇在注视老鼠。
“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朕还纳闷,以你的手段去陷害张泉,为何留出那么多破绽等着朕来识破,原来是为了把我诱骗到长陵来”
朱瞻基心中一阵后悔。他出时还想着,也许能靠九五之尊的身份化解仇怨,所以没让跟随的人马入长陵,以示诚意,没想到这全在苏荆溪的计算之内。
苏荆溪早看出他的心思,长长叹息了一声“陛下,我给过你机会了。”
“少来你一路瞒得我好苦,何曾给过机会”
苏荆溪摇摇头“六月初六,我送了药包进去,让陛下你现张侯参与了迫害王锦湖之事。然后你做了什么呢你明明答应过我,回京城后要严厉惩治迫害王锦湖的人,可当你现是自家舅舅时,却立刻把他遣走,躲到天寿山来避风头。”
朱瞻基急忙分辩“我只是想先调查清楚富阳侯,把事情弄清楚”
“那一天,我一直在紫禁城前看着。若你直接抓了张泉,说明你还是看重对我的承诺,我也许就此罢手离开;可你没有,我看到张泉向北方驰去之后,便一切都明白了。”
“我从未说过不为你伸张正义”
“那好啊,那么请你现在下一道诏书,历数那六人之罪,痛陈洪武恶例,毁去长陵,砸烂神牌,你能做到吗”
朱瞻基哑然。
“好,换一个。你敢现在宣布祖宗成法是错的,就此废去殉葬之制吗”苏荆溪咄咄逼人,旋即又朝吴定缘瞥去一眼,“别说废去殉葬了,你敢给铁铉公正名吗”
看着面色涨红的朱瞻基,苏荆溪摇摇头“陛下你不必辩驳了。一个逃亡的太子,也许可以坦诚相交,可一个皇帝却只会顾全大局。”
“我”
“你是个好人,也会是个好皇帝。可惜我想要的东西,你只要戴着那顶冕冠,就注定给不了。
“朕很想帮你们,可是”
“不要跟我说,你去跟埋在这里的那些枯骨解释吧”
苏荆溪的话音刚落,一阵强烈的山风从天寿山顶吹袭而下。它穿过陵墙,吹过神道,从祭宫两侧盘旋而至。石几筵上的烛火勉强抵抗了数息,尽数被吹灭,蜡烛下压着的几十条白绫,呼啦一下子飞得漫天皆有。从明楼方向看去,这些白绫有如几十条孤苦的鬼魂,在长陵之中来回飘荡,似在寻找着她们的骸骨,哭诉着她们的不甘。
看到这一番景象,苏荆溪痴痴地走到栏杆边缘,努力把身体伸出去“景姝景姝是你吗景姝”可那些白绫飞得太快太乱了,令人眼花缭乱。苏荆溪开始还试图寻找,可很快,她的双眸中透出一丝明悟的光芒。
“王景姝、韩玉儿、李婉、崔淑娴”苏荆溪大声念起所有殉于长陵的女子名字。也许是错觉,她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有一条白绫在天空一顿,仿佛在回相应。
“这里的每一条白绫,都代表了一个曾经存在过的女子。世间也许很快就忘了她们的名字,史书上也不会留下她们的名字,但我都记得。在她们悲惨而短暂的生命里,曾呼喊过,曾抗争过。这些声音,朱棣你听到了吗朱高炽你听到了吗朱瞻基你听到了吗”
她先把一块写满了青词的祝版奋力丢下城楼,然后伸展双手,向两侧高举,恍若巫祝吟唱。凛冽的长风吹起她的衣袂,那瘦弱哀伤的身影,正孤独地祭奠着眼前漫天那几乎被人遗忘的魂灵们。
随着这一声声叫魂,朱瞻基的箭伤不停地渗出血来,这是因为过度紧张而导致的肌肉痉挛。他终于明白,她早在毒杀王景姝全家时,就已彻底疯了。冷静、理性、温婉、贤淑,这些全都是表象,全都是为了遮掩一个疯到极致的大计划她为了一个最卑微的女子,要向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们复仇。
“疯子,疯子”宣德颤抖着嘴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你和王景姝既非至亲骨肉,亦无大恩大义,交往也不过几年光景,至于为一个朋友做到这地步吗”
苏荆溪淡淡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居然流露出些许怜悯“陛下,你不懂,你永远不会懂。你说的这些可笑的东西,能用来评价我与景姝吗情谊深浅,不是光阴所能衡量的;人心所向,又岂是世间常理所能揣测”
宣德不甘心地看向吴定缘,后者摇摇头,表示也不甚懂。
宣德无奈地闭上了嘴,他知道,她不可能被劝服了,无论什么都不可能动摇她的执念。苏荆溪是一匹奔向悬崖的惊马,从启动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了结局。一直到这时候,朱瞻基才觉,梁兴甫根本不算最疯狂的那一个。
其实这时朱瞻基身上的麻痹已消除了不少,如果奋力冲上去,也许能直接把苏荆溪推下栏杆。可他觉自己动不了,不是因为中了什么毒,而是他无法反驳对方的任何一句话。
“理直气壮”这四个字,当真描摹精准。
朱瞻基喘着粗气,去看吴定缘“喂,这些事,她在信里都跟你说了”吴定缘唇边露出一丝苦笑“是的,我读完那封信,才知道她一直背负着这么多痛苦。”
“朕实在没想到竟是被一群不肯原谅朕的仇人护送到京城的。”
“她比我要难,要苦朱棣与我铁家的恩怨,我已经不记得了,只剩下头疼而已。而她时时刻刻都清醒地记得,时时刻刻都在煎熬。我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度过每一天的。”
朱瞻基沉默了。他知道浸泡在仇恨里是多么痛苦。她一泡就是那么久,让毒素渗透到骨髓中、魂魄里,还要维持外表的淡定,与仇人虚与委蛇。只有一个彻底疯掉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这也许是我倾慕她的缘故。”吴定缘感慨道,“她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并且从未动摇。”
朱瞻基有些绝望地低吼了一声“蠢材你们这些蠢材朕明明剖心以对,把你们当朋友为什么你们个个都要跟朕作对”
听到这话,吴定缘不由得悠然长叹了一声。
他虽然与朱家的心结未解,但那一次离开紫禁城,算是与皇帝有了一个了断。没想到造化弄人,命运再一次把他推回了矛盾之中。
苏荆溪要杀朱瞻基,朱瞻基要阻止苏荆溪,这是无法调和的矛盾。他的意外加入,虽然添加了变数,却无法化解这最根本的矛盾,反而把自己推到一个两难境地要么帮苏杀朱,要么帮朱阻苏,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按说他的大仇人也是朱棣,于情于理,都该帮助苏荆溪;可他一看到朱瞻基那一副被疲惫与震惊折磨的面孔,心中便浮起一个铜炉的身影。这三个人的纠葛实在太深,这团乱麻比汉王之乱还复杂,他连一刀劈断的勇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