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我,这些异常自然也引起别人的注意。同学和家长们少不了指指点点,友善的不友善的评议,密集的快要形成实质化的声音和眼神,一股脑倾泻在她背后。
但是秋无动于衷。
直到现在,我也钦佩她的心思坚定。十五六岁的女孩,竟然也懂得自己不需要为此感到羞耻的道理。她就那么坐在那里,神态平淡从容,背挺得好直好直。
您有没有见过我们国家的教室?通常窗明几净,头顶上是一排一排明亮的白炽灯。她侧垂着头,以手安抚着她的妈妈,头顶的灯光披散下来,将发丝的间隙都照得非常清晰。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那时的样子,比高高抬起下巴的我的母亲更加光芒万丈,不可逼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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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上)
年年最先注意到的是地上镶着的一隅影子。
阴影最为沉默,样态时常变化,也缺乏任何色彩。这是她第一次从里面看出许多东西。
看到这片影子之前,年年正专注于手里的玫瑰花。约会过后,周旖然送她到店门口。不巧赶上堵车,迟了半小时才到。匆忙检查完预约表格,年年找到一个长颈阔口的玻璃容器,准备用作临时花瓶。
周旖然送给她厚密一捧粉荔玫瑰,缀以薄薄一围洋桔梗,气味香浓甜腻,恰如热恋。
年年拆分开花束,徒手剥下玫瑰花黄卷的外瓣。动作认真细致,全然没有留意店门被人推开。将处理好的花枝浸在水液中时,视野一角就出现了那一片影子。
影子显得格外浓重,轮廓边缘明晰如笔描,因为背后是辛辣红厚的日光。影子的主人应该身量瘦长,肩膀的姿态端正挺拔,又不显得过分紧绷,想来这个人的神情也该是眉舒目展的。许是有风短暂经过,周遭的光线出现裂纹和波动,影子也轻淡扁薄下去,像纸面折叠出的皱褶。
仿佛一种埋在暗处的脆弱。
店门很快关上,滚烈的光线被隔绝在外,将影子一并掐灭了。
年年的视线被迫上移,与来人的目光发生接触。他的眼睛自有分寸,眉目色泽深沉又一成不变,如同他脚下的影子。
然后年年才如梦方醒,认出了这个人。
周恪非也同时出声:
“你好。”
他并未隐瞒来意,“她在么?”
这段时间以来,每周都要在店里遇见。就连年年也看得出,他来找秋沅,语态和举止亲密又熟悉,却并不似恋人。
“有客人,店长在里面忙。”年年找回自己的声音,“今天预约排得满,估计要忙到很晚。”
她发觉纵然隔着成叙那一番枝节,也很难对周恪非摆出生硬失礼的架势。这人有种奇异的天赋,让旁人到了他面前总是不由自主想要拿准仪态,捏紧声腔,变得语调和缓、行为得体。
是因为他超凡的样貌和气质,还是他言谈的口吻和伫立的姿态?
周恪非说:“谢谢你,那么我下周三再来。可以麻烦你转告她么?”
他的眼睛有意无意,勾留在那束淡粉色的玫瑰花上,悄然一黯。
年年低头去查秋沅的日程表单,错过了他神色的微妙变化:“下周三是十五号吧,店长要闭店呢。”
隔月十五号,秋沅总要出一趟门,闭店两天。年年来店里工作这些日子,早已习惯了提前安排。
她翻到下一页,又说:“周一下午预约不多,你可以周一来。”
语罢,她抬头看去,与周恪非四目相对,见他微微颔首道谢。
……或许,是交谈时他侧耳倾听的模样,好像世上再无别事值得他在意。
转眼到周一深夜,周恪非如约而至。街边停着辆商务用车,店内影影绰绰,漏出许多声响。周恪非等在门前,不免听了大概。这是纹身店一位熟客,即将海外巡演的钢琴家,今晚临时起意光顾,却被秋沅拒绝。
“下次先预约再来。”他听到秋沅这样说。许多人会觉得她的话里有冷淡和不悦,周恪非却明白,这只是她所习惯的语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情。
那熟客显然不满:“就不能通融一下?”
想是得到了否定的答案,有脚步声向着门口而来。
周恪非侧身让出一条通路,整个人已在冷风里浸了透。下班后走得急,只穿了一件高领的薄毛衣。
店门被蛮横地撕开,玻璃架不住这样的力道,粉脆地抖响。那人迅速扫了一眼周恪非,回头拉高声调:“秋老板,你不是说今天没预约了?”
秋沅的声音在背后遥遥传来,比气温还要冷静:“他不是客人。”
这话并没错。
有花瓣枯萎的盐锈味散到鼻端,周恪非的眼光低下去,在游晃,触到前台一角,玻璃瓶里的粉荔玫瑰,脊梁开始微微地发烫。
也想要像成叙一样,坦坦荡荡地送她一束花。
那熟客扭头往外走,不知怎么,脚步渐渐不动了,就停在他面前。
“你,你是周恪非?”
那人单眼皮,眼角斜长,薄嘴唇,吐字爽碎不沾牙,像弹落的硬币。
周恪非在这张脸上也分辨出一点熟悉:“王悯。”
王悯上下打量他,许久才说:“这么多年,你到哪里去了?那会儿我说了,下次碰到你我肯定拿冠军,你倒是消失了。”
秋沅这时已经出了店,留年年做最后的清洁打扫。她来到周恪非身边,听见王悯这一席话,也只是稍稍侧目。
想往家里走,又被王悯拦下。
他语气里有种莫名的迫切:“没空聊聊?年后在维也纳有个慈善赛,这回你总该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