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夜色的冷冽,越发是将内心的空寂一重一重地放大开来,扩散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容若觉得自己此刻脑子里空空如也,但却又无数的回忆在纷乱的游离。只是自己却终究无法抓住任何一条,只得任它们继续乱无章法地冲击着思绪。
首先是表妹的影子在脑中来回摇曳。这是自己始终无法走出,也无法忘怀的桎梏。因为容若心里始终认为,斯人既然已去,如果不让她活在自己的记忆里,那么她就当真失去了同人世间的所有牵连。
所谓相思,大概就是一种万死不辞的执念罢。为了把一人留在心上,而甘愿承受所有最痛的相思之苦,虽九死,犹未悔。
因为除此之外,你已再不能为她做什么了。
然而此刻容若却发现,自己再一次回忆起表妹来,哪怕曾经相处的点点滴滴还如昨日一般清晰,可是她的面容,却竟然模糊了。
只剩一个淡淡的影子,悬浮在记忆的最上层。明明触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
低头自嘲地笑了笑。人生最可怕的,大概莫过于这般执念着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罢。因为除非人死复生,否则这种执念便好比一生一世的枷锁。
然而不知为何,除此之外,另一个影子却同样一点一点地占据着脑海。
视线里一闪而过没来得及留下记忆的明黄身影,高坐在马上戏谑般看着自己的挺拔身影,在渌水亭中无数次背身对着自己衣袂纷飞,沉默却悄然触动着自己的身影……一重一重,重叠交错,在脑中慢慢晕染开来。
每当想起表妹时,自己心内会隐隐作痛。然而,当这人浮现在自己脑中时,感觉却是——心乱如麻。
容若不知道那高高在上的人,究竟是因为什么,对自己倾注了如此之多的关注。然而,即便答案或许已经在那日的彼此对视时写进了他的眼神之中,这仍是自己思绪无法触及的禁区。
他是皇上。他有权力负天下人,却不容任何人负他。
再一次不愿再去执着于这个问题,容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在长久的凝神中,似乎一直冷落了房中的另外一人。
回过身,对上了坐在床畔女子的目光。亦是一身红衣,凤冠霞帔,从方才便一直沉默着望着自己,却并未打断自己的沉凝。
她有个同表妹一样柔美的名字。卢雨蝉,此番灯下远观,只见眉目温柔,自是人如其名。
可是,她不是表妹,不是谢舒柔。
容若定定地看着她,忽地轻轻地苦笑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大红色的衣袖,竟是有几分刺眼。这门亲事对他和她而言,也许都是不公平的。然而,她却终究坐在了这里,成了自己的妻子。
可是,自己既无意让她成为表妹的替身,亦不愿伤害这温柔如水的女子,那么,又该何去何从?
容若摇摇头,忽然有些踉跄地退到门边。对面的女子见状立刻起身,目光里有些焦急,似是有意过来搀扶,“夫君这是……?”
“无事……”容若摆摆手,收敛起有些仓皇的神色,疲惫地笑了笑道,“时候不早了,夫人早些歇息罢。我……先行告退了。”说罢已是逃离一般地推门而出。
心内如同长满荒草一般,繁芜而迷乱不堪。
容若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低头乘着夜色直奔渌水亭而去。
那里永远是等候着自己的桃源,足够让自己抛却或者逃避开所有,换得一刻内心的宁静安然。
然而方行至庭园,却见一人已经立于水畔,夜色的幽暗将他挺拔的背影勾勒得有几分凄清之感。
容若心头一紧,不由得驻住脚步。而与此同时,不远处那人似是听到响动,转过身来,面容在夜色之中却依旧清晰可辨。看见自己之后扬了扬眉,随即轻笑道:“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没想到新婚之夜,竟也能在这渌水亭中碰到这新郎官。”
容若默然地走近,垂首却只道了声:“皇上。”对于这位少年天子的突然出现,自己似乎已经越来越习以为常了。
玄烨目光慢慢地扫视这他一身大红的礼服,唇角的笑意慢慢地冷了些。但很快又收回目光,望了望远处的荷塘夜色,声音轻了些,却只道:“此处夜色却也别是一般滋味,也不枉朕心心念念,特地来此一赏。”顿了顿,再度笑道,“你既翻过朕的宫墙入宫,朕此番翻一翻你家这院墙进来,应算是扯平了罢。”
容若抬眼看着玄烨,虽然之于此事,他从未追究自己的任何责任。然而,有意无意间,却会自己面前反复提起。他……心里对这件事究竟有多在意?容若心下微有所感,却也无从猜测。只是今日却觉得,皇上的言语神色似是隐隐有些反常。
玄烨对上了容若的目光,不知为何觉得那眼光几乎快要从自己心里窥探出什么似的。他忽然背过身去,仰头看了看并无太多月色的天幕,轻笑了一声。
“纳兰容若,今日大婚,为何不享洞房花烛之乐,偏偏独自在此?”
容若看着他的背影,只能沉默。多数时候,他发现自己只能用这种方式,去面对这个万人之上的人。
但片刻之后,却又听得那人微微垂了头,再度开口,声音中隐约的低哑,竟是让自己有些无法置信。
“纳兰容若,你成亲了……可是朕的皇后,却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确实有点内啥……慢热。主要是想多做一些铺垫,不要让感情显得突兀。
表示,jq神马的,其实很快就来了……==
14
谁念西风独自凉(中)
这天的每一丝情形,玄烨都无法忘记。
包括独自坐在坤宁宫的床榻边的一整个黄昏,包括床单上用金丝绣着的,被自己眼光描摹过无数次的凤凰图案,都还能清晰地记得。
玄烨记得自己是如何慢慢地伸手,在那栩栩如的图案上细细地抚过,也记得,那绣文的触感在自己掌中已然有了几分陌生。
自己有多久没有到过这里了?玄烨发现自己在过去的漫长时间里,几乎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然而现在,当他终于清醒过来,能够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里回忆时,那曾在坤宁宫里日夜等待着自己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这坤宁宫,突然间就冷寂了。
五指慢慢地用力,被单很快起了褶皱,那金凤图纹亦是随之变得破碎凌乱。闭上眼,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时间倒推回四个时辰之前,自己怀着做父亲的激动心情,几乎是小跑着前来,守候在这房门之外。甚至还有几分兴奋到拉着一旁的李德全,嘴里不住地说着要给这孩子起什么名才好。李德全在一旁点头应着,面上亦是一派喜色。
金碧辉煌的门一次又一次地被匆忙打开,宫女们手中端着金盘,忙碌地进进出出。可是,玄烨渐渐地发现,她们的步子似是越来越匆忙,而手中金盆里的红,亦是越来越浓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