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自年底从塞上归来之后,容若除却跟随着玄烨去了一次五台山,便一直赋闲在家。
这时候,父亲明珠已经官职太子太傅,家中的显赫亦是更胜当年。然而自己曾经的故交终是天各一方,独坐在渌水亭中,亦是会感到凄清之气,萦绕在周身,久久不散。
顾贞观依旧在江南。他在信中说,明年九月的时候,会带着沈宛北返。
可是那个时候,自己却要随着玄烨南下。容若无奈地笑了笑,也许天意弄人,便就是如此罢。
直至入冬,吴兆骞省亲归来。明珠赏识其才学,留他府中,做了容若之弟揆叙的老师。
这个冬天,渌水亭水边风寒,容若便常常和他对坐在通志堂中。谈诗论道之余,偶尔闲聊起许多。吴兆骞偶尔回忆一番自己在宁古塔的艰辛生活,而去过苦寒塞外的容若,此刻也真正地能够感同身受。相聊之下,更是惺惺相惜。
然而二人之间的话题中,偶尔会提到顾贞观这个名字。
吴兆骞自北地归来之后,身子里落下了病根,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清瘦。容若以为,说起为自己奔走多年的顾贞观,他应是有许多感念的。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提起顾贞观的时候,吴兆骞并没有太多话,却只是不住地叹息而已。
容若终究不知这种叹息从何而来,却也不便多问,便只能默然看着他。
然而此刻,容若并不知道,这是吴兆骞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冬天了。
京师的冬天不算短暂,然而同一生相比,却终究流逝得太快。
康熙二十三,容若又再度忙碌起来。
五月到七月间,他一直扈从在玄烨左右,至古北口外避暑。而回来之后,得知的第一件事,却是吴兆骞的死讯。
那一刻,容若站在亭中,只觉得天地间好似忽然变得黑白一般。眼前所见,不再是渌水亭仲夏的荷韵满目,而却是那个冬天,自己与吴兆骞围炉对坐的情形。他那时一声一声的叹息,此刻再度响起在耳畔,宛如昨日。
此时此刻,容若才忽然读懂了他的叹息。原来,那个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宁古塔二十多年的孤苦,终究已将他的生命消磨的蹉跎不堪。这已是任谁都无力挽回的了。
也许吴兆骞早便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他提起顾贞观的时候,他只能叹息而已。因为他知道,自己能回报那人的,终究唯有辜负而已。
这辜负不是来自自身,而是来自命数,任他二人,都无可违背的命数。
忽地一阵风吹来,吹得荷塘之中的荷瓣一阵摇曳。然而亭中,却只他一人而已。容若恍然地看着,竟莫名掉下泪来。
他忽然想,数月之后,顾贞观自江南返回,看到这空空如也的渌水亭,又会如何?
他走的时候,一定是有人在这亭中为他送行的,也许二人也曾说过等他回来的作别之语。可是,待他真回来之后,原本等着他的人,又在哪里?
然而即便如此,自己仍旧要收拾好所有情绪,假装这一切并没有在心底留下过任何痕迹。
因为,玄烨的南巡之期,便就近在眼前了。他对此行的期待,容若看在眼里,心中是再清楚不过。即便心内满是萧条,却也不得不做出欢颜,伴他同行。
也许,江南如水如烟的风物,会让自己暂时忘却人世间沧海桑田的变迁罢。
康熙二十三年八月,玄烨起驾第一次南巡。容若扈从左右,一路南下,足迹行至金陵、扬州、苏州等地。
在那之前,容若所知道的江南,便也仅仅是存在于自己读过的那些词句之中。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划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