嚣狄长流是长年行军的军人,他确知自己此刻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他长期困在阴暗湿冷的地牢,厚重的尘埃令他染上风寒,曾经灵活有劲的身体不听使唤、每况愈下了。
牢中射入的光线黯淡且稀疏,嚣狄长袖没像这刻懊恼看不见父亲的脸。
他脱下了大氅覆在他身上,这里冷得像进了冰库,和外面的世界是两幅景象。他们没有再说什么,或者说,他们有许多年没独处在一起了,甭说聊天。
讽刺的是,让他们两人聚在一起的契机竟是这般荒谬得要紧。
嚣狄长流的目光贪婪,似要把嚣狄长袖刻在心版上那样用力和仔细,他要好好记着他的模样。
「我想不起棻律的模样。」
这段日子以来,他费劲的在回顾,因为他有的时间多得是。
如果他要检讨这生的是非功绩也实在足够了,足够让他想念并感到一些些歉疚。
「哼,我以为你已忘了还有一个儿子。你对阑雪的态度像待亲生儿子一般,我以为你搞不清谁才是你的二儿子。」嚣狄长流对阑雪的态度比对棻律还要好上太多,结果,他只是无法对棻律慷慨。
「你还是无法原谅我吗?」
「你要求的并不是我的原谅。」而是对棻律的,对他弟弟的。
为什么同一个父亲所出可以偏心至此?难道棻律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吗?
他一直不给棻律所渴求的父爱。最后,人都被他逼出国五年了。现在才后悔、求原谅,会不会太迟了?只因为棻律是侍妾所生的种?只因为棻律的体格不适合练武?只因为他认为有个当乐师的儿子丢了他的脸?嚣狄长流所给予的父爱是建基于自己的面子上?
「袖儿,你知道我是为了你。」
「你对我的偏爱令我更恨你。如果你可以叫棻律一声律儿的话,他会哭吧。」
只因为他没有去看棻律的痛苦,所以他可以过得心安理得,没有罪恶感。
他却不行,他从小到大十多年都伴着棻律,看到他的努力讨好和失望而回、重复的过程。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是如此教他心痛不忍,棻律如此体弱多病,那些苦又怎可背得起?
「他出国也许是好的,长袖,你不可一直背着他走。」果真,他这个儿子最大的弱点就是太心软。
「我要背着他走,是因为你不肯牵他的手。你为了嚣狄家、为了我,竟然顺了娆罗飒那人渣的心意,硬把他送出去当皇室的筹码、送出去别国软禁。他不是物品,他是人,他是我家人!」
嚣狄长袖别过了眼,别怪他话说得绝。因为当年他对棻律所做的实在不能原谅,至少他不可以。
「请你别说些好像很宠我的话,你连我这顽劣的儿子也可以加以疼爱,却不能分一个拥抱给棻律。你明知道他什么错都没犯。即使有,就错在他不应生在嚣狄家,有你这个偏执的父亲。」
他的嗓音是冷的,眼眶却是热的。
「替我照顾他,继续替我这不称职的父亲。」
如果棻律可以回国的话,只怕他看不到这天的来临。他儿子的性格和他年轻时可说是不相伯仲,爱就是爱,恨就是恨。连对他亲生父亲都可以不留情面的怪责一番。但这样又能怨谁呢?恨的因是他种的,果也该是他受。长袖好歹是他的儿子,并不愚孝愚忠,这点该让他莫大欣慰了。
「我们的帐还未算清,你就想逃。并没有这便宜的事。」
嚣狄长袖伸手想为他父亲梳理凌乱的发,但悬在半空中的手终究垂了下来……
他的生养让嚣狄长袖爱他,他的偏私却令嚣狄长袖恨他。但在这当头,一切似乎不再重要了,他现在在乎的、所担忧的是眼前生命力流失的父。
他从食盒中拿出热粥喂食嚣狄长流,看着他有点辛苦的一口一口咽下去。
「袖儿,我是自愿的。不要为了我而被人利用,我不准你把黑军沦为姓李的手中工具,你明知道姓李的准备谋朝夺位。若你真为我而如此做,我的军不会交到你手中,就让军权永远一分为二。」
嚣狄长袖不言不语,心中却是狠狠一悸。为什么?
他父身陷囹圄却仿佛完全知晓外头发生的事、仿佛他肚里蛔虫?不愧为名满朝野的嚣狄长流。
「你以为身处牢中的你又可以做些什么?你就别交给我……我亲手把姓滕的打下来,迟早也会夺回军权。你只要乖乖等待被我救起就好,到那一天,我要看你不甘心的表情。」
沉默开始蔓延在窄小的石壁牢室之中。
蓦地,有个狱卒打破了平静。「嚣狄将军,时限到了。」
「什么时限?」嚣狄长袖皱紧了眉。还有时限之分?
「七皇子殿下定的时限,每次探望不可多于半时辰。还望将军见谅。」
「如果我坚决不走的话会受惩治吗?」嚣狄长袖抿唇,想不到娆罗緁连这也要管。
嚣狄长流压下他的肩。「走吧,要阑雪伴着你、照顾你,别要你孤军作战。早该收阑雪为养子,嚣狄家也可留点什么给他。」
他在嚣狄长袖措手不及时给了他一个紧紧的、结实的拥抱,然后把大氅披回他的身上,「替我跟律儿说声,这些年他受苦了。」
「你在说些什么?披风你留着用吧!」
嚣狄长袖焦急地握住他的手,阻止他的动作。这里冷得像寒冬深谷,他如何受得了?
「用不着。」他儿子的手何曾比他有劲了?瞧他都挣脱不开。
嚣狄长袖猛然抬头。即使他如何不想看这教他拧紧了心的容颜,却不得不要他延续狱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