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拐角闪出个身披黑袍的侏儒,袍袖宽大,略不合身,却绣着细如篦缕的姜芽海水纹,若在玉堂地界眼力极好的俗官雅商看来,仅这身像是偷来的袍子,就得靡费不少银钱。
不过由于袍袖太长,他不得已抖了几下,才露出一只手去拽地上半裸女人的脚踝,另一只手索性隔着袖筒,抖落开麻布袋,套住女人下半身。
戚灵见此人动作娴熟,却神色焦急,也不将麻袋扯紧,拍了拍手便原路回去。
一直憋着气的戚灵赶紧探出脑袋,跑到厢房底下,深深喘了两口。
侏儒消失的地方,砖墙上染着苍苔,垂落附近的萝藤蔓依然晃来晃去。
这一幕落在戚灵眼中,不由心跳快了起来。只是不知道,里面还有多少女子被困,若凭自一己之力潜入其中,是吉是凶呢?不过转瞬,戚灵心里又有了底,有阿爷灵符护体,有何惧哉?
《清微洞玄灵真宝笈》,记载了三十六道符咒的心法要诀。
老修士曾在清微道门中修行,放眼南瞻部洲,想前往拜山求道的世家贵胄子弟多如过江之鲫,可家世、天资、秉性,但有一条不入真人法眼,那此生定与道门无缘。戚灵也幻想过,有朝一日能成为玄都修行者,但无论走到哪,都抵不过三分有意无意的歧视目光,以及一句难以反驳的话:女子先天不足,难以证道。
先天不足,难以证道!
想起这八字,戚灵暗自呸了一声,咬咬牙,一头扎进那间暗门。
眼睛没有适应里面的幽暗,脚底差点滑了摔跤,初涉陷地的戚灵扶着墙壁,心惊肉跳。
连绵向下的台阶在眼前铺展开来,直通往地底深处,尽头分左右两条窄窄岔路,戚灵定了定神,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左侧隐隐传来女人的尖叫。
戚灵撩了一下头,指尖探在耳垂附近忐忑的朝前挪步,决心但凡有遭遇歹人马上摩挲风府穴,引动“火雷噬嗑”符咒来护身,可没想到的是,镇子地底下,还有如此深广的沟渠暗道,走上好半天,才见墙壁上开出一扇门房,石壁上,刻着“无忧洞”三个小字。
门房内,一个女人衣衫不整的在跳舞,手里端着酒杯,同时愉快的尖叫。
至于屋里是否还有旁人,谨慎起见,戚灵也不敢过去多看一眼。
“你怎么跑这来了。”
侏儒的声音在狭窄石廊中回荡。
仍在琢磨奇怪女人身份的戚灵陡然转身,以至于搬弄尸体的那个黑袍侏儒,手端着一盘热气腾腾酒菜,正眼神迷惑的盯着她。
没有凶险对峙。
侏儒仅是催道:“快些呀!你们这些肥胖的新人,就知道乱跑也不怕迷路,咱们这暗玉堂有多少岔道儿,不留神的话掉暗沟里淹死,爹娘会哭瞎了眼的。娘娘和贵客还都在大厅等着呢!你若是记不清道儿,便跟着我走。”
戚灵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隐隐感觉,侏儒在指责她“肥胖”。
戚灵苦笑道:“我?!我……我这还算胖么?”
黑袍侏儒一愣,说道:“真没有自知之明,新人就是新人,太不晓得规矩。”
这人说着进了“无忧洞”那间屋子,将跳舞女人牵到戚灵跟前。
女人耷拉着脑袋,衣带松弛,面貌同样悚瘦,骨骼像是贴了几两虚肉,风一吹就能躺下,黑袍侏儒朝她斥责喝道:“你,来给这个新人上一课!”
瘦女人眼神绿,瞟眼看人都略显吃力,她长长叹了口气,“上课?这里还需要传授什么呢?这里是暗玉堂,沟渠里大大小小的洞窟,都叫无忧洞,我叫色骷髅,我们都叫色骷髅。那些玉堂城的王孙公子喜欢瘦,匿藏的亡命徒和外乡武夫都喜欢瘦,言浮公子哥还把我夸作‘掌上奴’,蜂腰呀,用来跳舞,柴枝手呀,用来端酒,我们自然需要瘦下来,只要瘦了,就有大把大把的金银拿,可是,我好饿啊。”
瘦女人丝毫没有流露出做作之态,言语迷乱,也不知多久不曾进食。
戚灵低声道:“那你吃东西呀。”
瘦女人目露呆滞,迟迟道:“不,都走到这一步了,我再去吃做什么。”
“为什么不吃?”
“我吃饱了,家人就要挨饿了。”
戚灵默然,心中已然明了,外面那些饿殍也许并非遭人胁迫,可这终究是另一种逼迫,来自这个世道。
黑袍侏儒咳了两声,继续领着戚灵往地道深处走,每隔十几步就有一间“无忧洞”,每一个洞里都有一位“色骷髅”,戚灵把眼一闭,实在不忍心看了,但跟着黑袍侏儒走了一段路才意识到,红月祠底,沟壑纵横,所有沟渠皆是殊途同归,最终到达一间无比宽阔的大厅,似乎整座塔院地底都被掏空,也难怪那座报恩塔歪歪斜斜。
大厅石壁上,一块榜书巨匾高悬正中,錾刻的是“虎栖凤阁”四个大字。
底下有四个出入口,正中间被挖出三丈宽的池子,一股熏天酒气充斥其间,正享受这刺鼻酒香的,是个身材匀称的娇美人,缠着略微宽松的赭红袍,半露出酥腰,白臂上箍着黄金臂钏,脚踝上也戴着金脚环,光着玉足,正陪着一个男人嬉笑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