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夕卷,收了江山暮色,月出东山。
南瞻部洲玉堂境内,来自清微玄都的使者姜灵运,正手托着大鼎,脚踩长剑凭虚御风而行,月华照耀下,大鼎之中有个清瘦的人影,一会儿探出脑袋朝底下瞧着林木山川,一会儿仰脸去摸苍穹上的星斗,哼着不知从哪学来的童谣,逍遥自在的歌唱着,丝毫不惧身侧的萧萧疾风与暗暗寒云。
山川之间零星的村落,低眼望去,如同穹顶上星光点点。
而不远处,一片擎天山脉,即是此行终点。
世人口中的清微玄都,其实分为两种,一种是狭义的玄都,专指清微一脉所在的那几座大山,方圆百里,就唤作清微山,第二种则指的是包含了大小城镇的整个玄都地界。
姜灵运不是玄都人氏,世代生活在那个位于玉堂地界最西边,名为花仙的小镇,他生于极富之家,自幼跟随父母朝真拜圣,既不需像升斗小民那样担忧生计,更不必自寻前程或别谋出路,刚满十岁就被爹娘狠心送上了清微峰,寄养在道门之中,只因爹娘向山上捐赠的金壶良炭玉冠龙铛,足足供给了上百名修行者,清微峰上不少人都受过姜家恩惠,姜灵运得益于此,竟也水到渠成有了清微道童的正式谱牒。
好在姜灵运天资不差,运气也尚佳,十七岁那年被掌教大真人点化冥灵,收做了亲传弟子,这才算是正式学艺。
若换作外乡拜山入门的弟子,往往需要在清微峰劳役七年,再做道童七年,才算得上正式入门。此后的修行倘若顺利,从道童到知客,执火,坐照……每三年一次的考核,成功晋级,才算登堂入室,步入了中阶弟子行列。
清微山上,如今有两位掌教真人。
大真人清耳深居简出,偶尔遴选能够晋升高阶弟子的苗子。
二真人清简则统管山中俗务,又负责监察诸城岳牧的政务,两手齐抓,终日忙碌不可开交,称得上当今整个南瞻部洲最不清闲的修行者,因此清简真人又把那些初阶弟子,全部打给座下五位资历还算不错的剑师。
五位剑师,代师传道,这般层层推诿下来,那些入门道童除了管饭吃饱,躺在石头上打瞌睡外,几乎没谁可以学到真本事,不免算是身在玄门,虚耗时日。
所以姜灵运得蒙大真人垂爱,算是极为幸运的。此番离开玄都,也是授业恩师清耳真人交付给他的任务,戚灵既是玉堂凶案的见证者,又救了清微弟子,务必带回山中。
姜灵运脚促长剑,催气驭风,唯恐出丝毫差池,所以不消两盏茶的功夫,托着大鼎就越过了楚江。
姜灵运也听说过些风言风语,讲的是玉堂岳牧胡作非为,把玉堂地界治理的乌烟瘴气,富绅争相攀比豢养起鹰犬走狗,美其名曰看家护院实则掠地侵财,刀口舔血的妖人盗匪横行,武人外道更多如蝼蚁遍地走,因此姜灵运回望见楚江被抛于身后,澄净江水倒映弦月,才微微觉得放松,吐出一口闷气。
玄都不同于玉堂,玉堂多水,玄都多山。
而且此处的山,??嵯峨,巧纳百河,是一点混沌生万物的所在。
半空中,可以遥遥望见面前云开雾散,一座锦绣峰峦浮现在眼前,此山腰带千松,半空野鹤盘桓,明月所照,时见麋鹿。
虽是黑夜,也是胜境。
一处鱼鳞百叠岩上,修筑有一处空旷的平台,姜灵运俯身落在平台正中,轻轻将大鼎搁在花岗岩石台上,放眼抬头,望着清微峰更高处道:“戚灵,短暂的旅途结束了。”
无人回应。
姜灵运探头朝大鼎一看,戚灵正蜷在鼎腹呼呼大睡,他便拿手指叩了叩鼎壁。
嗡——
戚灵揉了揉眼,伸了个懒腰,接着轻轻一跃跳在地面,意犹未尽道:“咱们到哪里了?”
姜灵运笑道:“此地,就是清微玄都,我们降临到了清微山少虞峰上的青鸾台。”
戚灵仰头道:“哇,我到了大山上,这里好高啊!刚才飞的时候我能摸到星星,站在这里,也离星星好近!”
姜灵运点头道:“确实,不过,夜里也寒凉,飞了这么久,你冷么?”
戚灵摇摇头:“不冷,不冷。”
“那咱们接着走吧。”
“去哪呢?”
在这时候,平台尽头树林里枝杈被踩的作响,蓦然走来一人,身材苗条,头顶双丝绾,拖着两根一丈多长的藏蓝色飘带,几乎垂到了地上。
姜灵运一见是她,背负双手笑道:“师姐,你来接我了?”
那女子悠悠走到戚灵近前,柔声道:“我是来接救命恩人的,灵运,你不要讨嫌招打。”
戚灵目光茫然瞧着她,她也盯着戚灵,二目相对。
戚灵并未认出,这就是曾经到过玉堂城的清微女使者采澐,却将视线落在采澐肩头,冷不防伸出手,握住采澐髻的一根束带,神色凝重说,这位姐姐你头顶的绳子太长了,要是稍不留神,就会挂到树杈上,扯到头很痛的!
“太贴心了吧!”采澐微微一笑,将目光缓缓落在姜灵运脸上,转而眼神迷惑,“不过,这是怎么了?”
姜灵运站到采澐身旁,眉头凝重,也学着戚灵一样,握住师姐采澐另一只带,轻声回答:“这个事情比较复杂,戚姑娘这么做,可能在悟道,我也试试体悟一下。”
若是换作平时,采澐绝对不会对他的这个举动无动于衷,也必定抬手就赐给姜灵运一道剑气,但她这会儿眯起眼缝,耐着性子,问着最狠的话:“师弟,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你俩这是干什么?你再不讲明白,我拿这带,把你倒吊在落星崖上,找根老猿盘出包浆的古藤条蘸着凉水抽你。”
姜灵运一撇嘴,尴尬道:“师姐别生气,我就想先逗你开心一下,免得你听到坏消息后心里头不痛快。这位戚灵姑娘,我瞧过了,身上毛病真不少!气脉紊乱,心神不全,说是疯病其实也不算严重,顶多就是心智如同三岁小孩,也许她练了什么返老还童之术到了复归于婴儿的境界呢!不过到了咱清微峰上,找师父给看看什么情况,也不算个什么棘手状况。”
采澐瞪眼道:“你!你这家伙也跟个三岁孩童一样,搬个大鼎,把人家给装了过来,得亏你想得出来。戚姑娘为什么会这样,那玉堂岳牧可曾说过?”
姜灵运默默蹲下手托腮帮道:“我不愿跟他多废话,那人嘴里也没什么实话,又啰嗦的厉害,他只说戚姑娘这样子,不关他的事,仅此而已。”
因为师弟之死,采澐对玉堂城甚为厌恶,也对玉堂岳牧颇为恼火。当日若不是碍于玄都使者身份,她早就亲自去调查真凶,她总是觉得玉堂城那些官僚剑卫被百姓寄予厚望,然而就是尸位素餐混混日子而已,能击杀清微弟子的暴徒,他们贪生怕死避之不及,岂会知难而上呢。
姜灵运深知师姐脾气,赶紧低声附和骂了几句:“玉堂岳牧是个废物,手底下人也没有一个济事的。”
采澐垂下头,牵住戚灵双手,满腹难过道:“戚姑娘放心,到了这里,一定会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