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玉盏,眼里满是细碎水光。她的嘴唇哆嗦几下,才开口:“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玉盏没有回应,只是用那如水的眸子静静看着她。玉盏知道,她需要的并非一个答案。
程荀努力忍住哭声,牙齿都在抖。
“或许我早就疯了。”
她想,或许在她第一天跪在胡婉娘面前、也或许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疯了。她并非一个天生心狠果决之人,从她决定进胡府那天起,没有一天不是在逼着自己向前走。
她逼自己说那些违心作呕的话,逼自己在仇人面前谄媚恭敬,逼自己一次又一次回忆程十道青白僵硬的脸与那具烧得炭黑的尸体,她用尽了浑身解数逼自己不要忘记。
她表面大方娴静、聪慧能干,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张皮囊下藏着个多么扭曲阴暗的怪物。
她不屑算计,可她在这府里走的每一步都是算计;她不耻虚情假意,可她卑劣地利用着松烟的真心。
而今日,或许正因为那人是程六出,她才会如此有恃无恐、歇斯底里地向他泄自己的愤恨和恶意。
真可笑,就连歇下面具和伪装的时机,她都要算计。
她自暴自弃地想,程六出,看清楚,你要找的那个程荀,与如今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还有分毫关系么?
烛火映在房梁上,在那跳动的烛影上,她看见一只飞蛾的倒影。
那飞蛾试图靠近跳动的火苗,可转瞬间又扑扇着翅膀离开了。
“我回不去了,程六出。”
她望着那远去的飞蛾,喃喃道。
“我在这艘危船上太久,早已回不去了。”
一场急雨又勾起程荀膝盖上的旧伤,加上风寒,她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
胡婉娘身边不能没人,玉扇十分乖觉地销假回去伺候。每日当差回来,还要特意来程荀屋里坐坐,嘴上说着嘲讽的话,却在玉盏为她擦药时眼疾手快地递药酒。
玉扇笑她脸色难看得像是被妖怪吸走了魂。等玉扇离开,她拿起镜子一看,果然,玉扇还是嘴下留情了。
玉盏心疼她,抢走镜子不让她看。收好镜子后,又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竹筒。
程荀疑惑地望去,玉盏摇摇头,比出个“有人让我给你”的手势。
她打开竹筒,里面塞着一张纸,纸上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上去的。纸上只有一句话:若有事,找侧门小厮曲山。
她捏着纸条,默了默,想到那天那个领路的小厮。
她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那小厮是他临时买通的人?还是他早有谋划安插进胡府的人?
玉盏又从身侧的柜子中拿出一瓶药酒递给程荀。她闻了闻,与她从前常擦的药酒气味并不相同,这个要辛辣得多。玉盏指了指那张纸条。
程荀懂了。她的手指缓慢摩挲着瓶身,心中思绪芜杂。
-
自那日翼山一别,晏决明便生了场大病。
那夜,天宝在胡府翼山后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等到心焦,终于等到晏决明。他步子虚浮,浑身湿泥,狼狈极了。
二人一路无言回到晏决明在扬州的住处观宅,天宝忙着张罗他更衣洗漱,他却将所有人都赶出屋子,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天宝不敢忤逆,可等到第二天晚上,他仍呆在屋中、水米未进,这可把天宝急坏了。直到第三天,观宅突然来了位不之客。
天宝听到下人通传,不可置信地掐自己一把,这才赶去迎接。
本该远在京城王伯元毫不客气地坐在花厅主位,端着谷雨后新出的上品茶,很是悠闲。
“哟,这么大清早了,你们主子还没起?”王伯元见来人只有一个天宝,故意高声打趣。
天宝看见他,眼泪都快落下来了:“王公子,您可千万救救我们世子爷啊!”
片刻后,王伯元破开晏决明的房门,只见他颓丧地坐在床前脚踏上,还穿着那件沾满污泥的衣袍,头凌乱、眼睛充血、面色憔悴,像是几夜没睡。
王伯元皱着眉头,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拉起来。
“你瞧瞧你这幅样子!荒唐!”
晏决明慢慢抬眼看向他,声音嘶哑颤抖:“我找到她了。”
王伯元愣在原地。
可他马上反应过来,怒目道:“找到不就行了!犯得着你在这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耍小性子吗?多大的人了还玩这套把戏,我五岁的侄子都比你聪明!快滚去洗漱吃饭!”
他推着他往净房走,一边示意天宝收拾准备起来,可下一秒,晏决明就昏倒在地。
天宝尖叫着扑了过去,王伯元狠狠深吸一口气,按住自己跳得疼的神经:“别嚎了!快去找大夫!”
府里一通兵荒马乱,直到暮色四合、残月当空,王伯元才坐下喝完在观宅的第一碗茶。
寅时,晏决明终于转醒。
他头晕眼胀、浑身提不起力气,正望着头顶绣了四君子的床帐懵,就听见旁边传来熟悉的阴阳怪气:“世子爷醒了啊?还知道自己如今几岁了么?”
晏决明低头,看见身上早已换上干净的衣物,这才缓缓反应过来。
他在扬州观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