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多岁的村长据说年轻时比村里所有人都要高大强壮,能一只手举起一个石碾子,如今却向瘦小里缩了,他整个人趴在桃木拐杖上,像一只老猴子,两眼却幽幽地闪着,夸张地张大嘴喘气,一边喘气,一边就从那积满了痰的嗓子里出断续的声音来。
一村的人围着老村长,听着他说一些危言耸听的话,一个个都露出了惶恐的表情。老村长趴在神祠的门口,声音虽然沙哑,但是还算清楚,所有人都听到了,紧跟着就是不安和躁动。在村人看来,老村长是能够沟通神灵的人。
“老村长!这事是真的吗?”
躁动的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
老村长又使劲喘了口气,一只手摇摇摆摆地伸出来,食指指着天上晃。一群人原先是盯着他的食指,这时候都往天上看去了,脑袋也跟着晃动。
“大雾……这大雾就是……咳咳……就是神罚啊!”
村里的人这时候才恍然大惊,吓得各个脸色苍白,仿佛天上深沉的雾当中有着什么可怕的猛兽,在天际俯瞰着众人。便是站在人群外围的子黍和清儿也吓了一跳,清儿看了看子黍,眼神有些困惑和慌乱,子黍这时候不知道怎么了,壮着胆子拉住了她的手。
老村长趴在桃木拐杖上,喘息了两下,突然声调高了起来:“梁子,上来!”
人群先是一阵骚乱,紧跟着走上来一个老汉,岁数也不小了,拎着一只百斤重的火炉,走到神祠台阶前,往地上重重地一放,躲到老村长的后边去了——他是村长的儿子。
老村长继续他打摆子般的动作,抖了几张黄纸进火炉里,然后吸了一口气,往火炉里一吹。火炉里黄纸飞扬了一下,然后又静静飘了回去,村里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炉子,然而这往昔代表着预言作用的炉子,好像在这一刻失灵了。
老村长猛地咳嗽了起来,又嘟囔着,“大凶……大凶啊……”
然后他身子往后一仰,猛地吸了一口气,脸憋成黑红色,往炉子里又吹了一口气。
这回火哗啦啦燃烧起来了,炉子里火光闪烁,然而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情景,村人也不敢盯着看,害怕冒犯神灵,都只敢悄悄把眼皮往上抬一抬。
过了片刻,黄纸烧干净了,老村长把手伸进了炉子里,使劲抖了三抖,然后暗地里从衣袖当中抽出来一块染红了大半的白布。
老村长见了这白布,先是脸色夸张地扭曲,直到把五官几乎拧成一团,才抖手把这白布抖出去,嘴里继续嚷着:“大凶啊!这真是大……大凶啊!”
大半个村子的人就都抬头盯着这张血红的布,每次老村长这样占卜的时候,总会抖出一张染了血的白布出来,只是这一次的最红,按照老村长的说法,布上测的是天意,血迹越多,就证明要死的人越多,为了平息天怒,就要杀更多的牲畜来祭祀上苍。
看到这血红的布,村人的心都乱了,尤其是家中养有猪牛羊的那几户,一个个都愁眉苦脸,仿佛已经见到了灾难降临。
“老村长……只是,只是一场雾,真的这么……”
有一户养牛的人家,脸色变了变,苦着枯黄色的脸颤抖着提问。这一年来,为了供奉“天意”,他家已经献出三头健壮的牛犊了。
“大凶啊!”老村长打断了他,用力地抓着桃木拐杖往地上杵,出咚咚咚的声音。
“这是天怒……天,天要惩罚我们了……要是,要是对天不敬,我们村子……我们村子就要死人了!”老村长瞪大了眼睛,五官又扭在了一起,仿佛第一个会死的就是他。
一听到要死人,村人都乱了起来,在这个宁静的山村里,很少有死人。孩子的夭折是命不好,而老人的死大多是寿终正寝,要是有人意外横死,简直是全村的不祥,每家每户都要去神祠外祷告——对村人来说,神祠是神圣的,除了村长,没人有资格踏入神祠。
浓雾确实越来越深重了,山村中的人,在这四面皆是连绵大山的地方居住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一整日的雾,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显浓稠,随着天色变暗,雾气散射出淡金色的霞光,像是给山村戴了一顶金冠。
湿冷的气息,几乎像是贴在身上,即便穿了棉衣,也能感到那种腻滑的冰凉。山村的人们几乎以为自己是浸在水中,月牙湖的水面上,雾像棉花轻轻荡漾。
子黍感到冷了,他看看清儿,清儿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了起来,望望天,可根本看不到天,朝四周望去,四周也如同罩上了一层幕布,随着天色渐暗,远方模糊了。
“咳咳!”清儿忽然咳嗽了起来,俯身弯下了腰。
子黍慌了,“清儿,清儿!你怎么了?”
“没事,可能是着凉了。”清儿缓缓直起身子,喘了两口气,气息平缓下来。
“那,清儿,我们还是不要出去了吧?”子黍扶着清儿,低声说道。
“那……回去吗?”
清儿也开始动摇了,子黍攥着她的手,一时感到很柔弱,仿佛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牵着眼前的人儿走,往任何方向走。
村子里的人们,在一阵喧闹之下,最终还是做出了献祭上苍的决定,由几户养有猪牛羊的人家商议着,牵出几只牲畜来,即刻带到神祠前宰杀。
子黍和清儿早已无心看下去,他们不知道老村长的办法能不能消弭这场大雾,然而今天看样子是不能出村了。
“回去吧,清儿,我陪你。”子黍朝村子外边看了看,最终还是下了决定。
清儿轻轻松了一口气,仿佛出村采摘李子是子黍的决定而不是她的。她这时又恢复了往昔的神色,目光微微一动,落在子黍脸上,莞尔而笑了。
“回去还要你陪吗?难道你还想住在我家?”
子黍脸一红,嗫嚅道:“我……我送送你。”
清儿看了一眼被他拉住的右手,微微侧了身,那一头墨色长垂落下来,掩盖了半张脸,微微点头,似乎默许。
子黍心安了,虽然雾气又湿又冷,他却觉得暖暖的,这一刻他也没有放开清儿的手,拉着她往回走,即便一句话也不说,不转身去看清儿,他们的交流在指尖。
片刻之后,到了清儿家门前,清儿将手抽出来,便要进屋,又忽然回望了一眼,子黍还站在原地看她。
她看着他,想到她虽有他陪伴,他回家的路却只有自己走了,一时间泛起些柔情歉意,于是轻声说道:“你也快回去吧,爹娘在家等着呢。”
子黍忽然笑了起来,难得的机智,“是你的爹娘,还是我的爹娘?”
清儿脸色泛红,横了他一眼,将门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