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照雪的目光离开了,回屋拿走了自己带来的剑,径直离去。他的面色依然沉静,乌黑黑的眼珠,比月亮尖而冷。
*“知县言大人的儿子不思进取,本便风流爱色,一向贪慕夫人。老爷死后不过一年,他总寻机来府上做客,或是赏花,还是鉴画,送的礼夫人都推拒了,他大概觉得失脸,后面便不再来了。他做这些是求的什么,镇上的人哪个不心知肚明。”*
*“我们都以为他讨了没趣,想来也不会再来招惹。可有一夜夫人房里却传来一声痛呼,我匆忙起床,竟看见言公子从夫人房中跑出来,一边痛叫,一手捂着眼睛……他的眼睛流了很多血,把白衣襟赤红红染了一片。我知晓出了事,可进去时夫人只端站在窗前,看不清面色,只见她在灯下绣一方海棠手帕,线勾得好鲜艳,我从未见过那样红的海棠……”*
夜很深了,中州不比中原繁华,人们都早早归家,长街漆黑一片,灯影稀少。
一盏清灯在昏暗的街巷里头晃了晃,被人取了下来。一个中年男人打了哈欠,吹灭了门前的灯,站在药铺里收拾,门只半阖着,苦涩的药味被一阵阵夜风吹淡。
他收拾到一半,刚转过身去整理药柜,肩膀便被人往后用力扭过,男人刚想大叫几声,腰间抵一把冷硬之物,登时僵硬如木,抬头对上一双清明如雪的眼睛。
*“……不是我不卖给徐夫人呀,不说她要买的都是稀罕物,言大人是我们衣食父母,是这城里一等一的贵人,我有心卖,也要顾着自己的一家老小。他的儿子不让我们卖,我怎么招惹得起呢?”*
*“徐夫人也只让人来买了两次,买不到便不来了。城中那么几家药铺,总有一家好心的敢卖……我只是个平民百姓,只能自扫门前雪,他们碾死我如同碾死蝼蚁一般,你要怪,就怪徐夫人不知做什么让言公子记恨了吧!”*
歌乐靡靡,言府中的水榭有一场快乐放荡的宴会,口口相传中那肆意妄为的言公子正搂着少女,任由对方用唇吻接来甜蜜的酒水。
他了性,骤然从腰间拔下黄金做的骰子,随手抛去,人们嬉笑着去争夺,软纱与步履交缠,在笑声里打翻了一盘剥好的石榴。
在门口的侍卫打着盹,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宴会里百无聊赖,云翳深深,遮掩了月光,一道影子投下,他厌烦地恶声。
*“……走走,少爷今夜又要通宵达旦了……你是谁?怎么进来的?喂,你……!”*
一剑刺穿了堆放的玉器,迸裂的声音碎了一室,尖叫声也响起,女人们拉扯着自己迤逦一地的裙摆,跌跌撞撞地躲开,石榴被踩过,留下淡红潮湿的痕迹。言公子身边的人都跑开了,他就在最中间的位置坐着,右边的眼睛留下一个丑陋愈合的创口。
“你做什么?知道我爹是谁么?”他哼笑起来,懒懒地蹬在翻倒的椅子,眯起眼睛仔细辨认来者的眉目。斜飞的眉,还不太冷峻的棱角,一种熟悉的神色,一道惊雷从他的脑海飞过,他倏忽从醉生梦死里惊醒,“好眼熟、好眼熟!你不是钟家那个女人的儿子么?”
剑客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因长大得太快,他的骨节突出而尖锐,透出年少人的锋利与青涩。此时五指紧紧握着剑柄,一对乌沉的珠子冷冷地看着他。
只这一刻,言公子突然感觉右眼有一阵剧烈的抽痛,接触到钟照雪的目光,他回忆起那夜的痛,可这目光比那夜更可怖,更深刻,更冷漠。
“杀了他!”
言公子大叫一声,他猛地站起来,几乎连滚带爬地从王座跌下,侍卫们群拥而上。
钟照雪也动了,剑光贴着眼皮剖过去,凌厉,果断,不曾有过半分犹豫。言公子甚至不及反应,他的动作还停止在醉醺醺滚下的那一刻,只有一种极寒透彻血肉,他的声音再不出来,因为剑已经从他的身上洞穿而过。
言公子无法理解如何被刺穿,更无法理解钟照雪如何敢将自己杀死。他被穿在剑上,临死前很慢地扭头,睁着剩余的一只眼睛看着年少的剑客,剑客也看着他,水榭外涌来许多人影,交错着刀光剑影,宴会的火光从烛台烧到钟照雪的眼中。言公子幡然醒悟,他以为这不过是游戏时误推翻的一只蜡烛,却成了足以将他焚烧成枯骨的因果。
府兵抓捕了钟照雪,以杀人罪押进了牢狱,钟照雪没有反抗。临走前他回望了一眼,言夫人仪容不整地伏在言公子的尸体上痛哭,雍容华贵的妆饰卸下了,她看起来与一个普通的母亲没有分别。
言大人因此事悲怒交加,要将他斩示众,钟照雪在狱中受到了被指使的报复,但他并不做辩驳,也没有讼师敢为他出言。
但仅仅三日后,牢门又重新打开。
钟照雪抬头,昏暗的地牢里,看见陈伯秉烛站在门前看着他,照出他木然的形容,他也看到陈伯腰间属于掣云门的信物。他想,原来只要权力足够,杀人果真不用偿命。
陈伯没说任何关于言公子的事,只轻轻叹了口气:“照哥儿,走吧,还能见夫人最后一面。”
徐离愁静静地卧在床上,钟照雪进来时,她微微侧过头,面容苍白而宁静,这种神态和往日并无不同。对于言公子的死,与钟照雪冲动的一怒,她没有任何责备的话语,只是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她的手腕还带着父亲送的玉镯,因病消瘦后,那温润的玉就挂在瘦骨的皓腕。用手握住钟照雪的手时,两人的茧子轻轻相贴,徐离愁也曾像他一般,有过不凡的天资,昙花一现的风华,亦有诸多爱慕的传谈。她轻马意气过,爱恨分明过,绝不容忍任何意气难平之事,以为今生不会释然任何委屈。
其实她也不过是世俗里一根芦苇,最后连一帖药也走投无门。
她不感到悲哀,因为她有一个让她喜爱珍惜的孩子,愿意平她的难平,讨她受的委屈。
“别这样一副表情,生老病死,本就是恒常的道理呀。照雪,靠近些,我想跟你说些话,唉……你呀。”
她摸到了钟照雪一身干净衣服下,在牢狱中留下的新鲜伤痕,在脱下旧衣时定如同撕裂了一层皮。那些痕迹就像一条条世道的沟渠,在她雪松般的孩子身上横陈,她很想拥抱,但已经连拥抱的气力也很少了。
钟照雪低声:“孰对孰错,我不知道。”
徐离愁的手向上,钟照雪亦依偎,听她的声音在彼此间流淌。
“剑者论武,侠者论心,是非对错,不可回。倘若一件事千万人觉得对之时,你的心认为是错的,那么你就听自己的心吧,后悔是无法付出代价的借口。总是站在善与恶中间,总是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总是理所当然地自私,活得久,却活得没血没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