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丛中有人说“他眼睛瞎了!”
这一声说得并不甚响,白登却大怒起来,叫道“我没瞎,我没瞎!哪一个狗贼说我瞎了?龚政伟你这奸贼,有种的,就过来和你爷爷再战三百回合。”他越叫越响,声音中充满了愤怒、痛楚和绝望,便似是一头猛兽受了致命重伤,临死时全力嗥叫。
龚政伟站在台角,只是微笑。
人人都看了出来,白登确是双眼给龚政伟刺瞎了,自是尽皆惊异无比。
只金泽丰和夜清秋,才对如此结局不感诧异。龚政伟长剑脱手,此后所使的招术,便和夜孟春的武功大同小异。那日在云天之巅,夜无风、金泽丰、古深、文尚源四人联手和夜孟春相斗,尚且不敌,尽皆受伤,直到夜清秋转而攻击竺叶清,这才侥幸得手,饶是如此,夜无风终究还是给刺瞎了一只眼睛,当时生死所差,只在一线。龚政伟身形之飘忽迅捷,比之夜孟春虽颇不如,但料到单打独斗,白登非输不可,果然过不多时,他双目便为细针刺瞎。
金泽丰见师父得胜,心下并不喜悦,反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害怕。龚政伟性子温和,待他向来亲切,他自小对师父挚爱实胜于敬畏。后来师父将他逐出门墙,他也深知自己行事乖张任性,浮滑胡闹,确属罪有应得,只盼能得师父师母宽恕,从未生过半分怨怼之意。但这时见到师父大袖飘飘地站在封禅台边,神态儒雅潇洒,不知如何,心中竟生起了强烈的憎恨。或许由于龚政伟所使的武功,令他想到了夜孟春的怪模怪样,也或许他觉得师父胜得殊不光明正大,他呆了片刻,伤口一阵剧痛,便即颓然坐倒。夜清秋和妙玉同时伸手扶住,齐问“怎样?”
金泽丰摇了摇头,勉强露出微笑说“没……没什么。”
只听得白登又在叫喊“龚政伟,你这奸贼,有种的便过来决一死战,躲躲闪闪的,真是无耻小人!你……你过来,过来再打!”
西圣派中安卫普说“你们去扶师父下来。”
两名大弟子叶天赐和杨天锡应了声“是!”飞身上台说“师父,咱们下去吧!”
白登叫问“龚政伟,你不敢来吗?”
叶天赐伸手去扶,说了声“师……”
突然间寒光一闪,白登长剑一剑从叶天赐左肩直劈到右腰,跟着剑光带过,杨天锡已齐胸而断。这两剑势道之凌厉,端的是匪夷所思,只如闪电般一亮,两名西圣派大弟子已遭斩成四截。
台下群豪齐声惊呼,尽皆骇然。
龚政伟缓步走到台中,说道“白兄,你已成残废,我也不会来跟你一般见识。到了此刻,你还想跟我争这五常派掌门吗?”
白登慢慢提起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口。龚政伟手中并无兵器,他那柄长剑从空中落下后,兀自插在台上,在风中微微晃动。龚政伟双手拢在大袖之中,目不转瞬地盯住胸口三尺外的剑尖。剑尖上的鲜血一滴滴地掉在地下,出轻轻的嗒嗒声响。白登右手衣袖鼓了起来,犹似吃饱了风的帆篷一般,左手衣袖平垂,与寻常无异,足见他全身劲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内力鼓荡,连衣袖都欲胀裂,直是非同小可。这一剑之出,自是雷霆万钧之势。
突然之间,白影急晃,龚政伟向后滑出丈余,立时又回到了原地,一退一进,竟如常人一霎眼那么迅捷。他站立片刻,又向左后方滑出丈余,跟着快迅无伦地回到原处,以胸口对着白登的剑尖。人人都看得清楚,白登这乾坤一掷的猛击,不论如何厉害,终究不能及于龚政伟之身。
白登心中无数念头纷去沓来,这一剑若不能直刺入龚政伟胸口,只要给他闪避了过去,自己双眼已盲,便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儿,想到自己花了无数心血,筹划五派合并,料不到最后霸业为空,功败垂成,反中暗算,突然间心中一酸,热血上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龚政伟微一侧身,早避在一旁,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白登右手一抖,长剑自中而断,随即抛下断剑,仰天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山谷为之鸣响。长笑声中,他转过身来,大踏步下台,走到台边时左脚踏空,但心中早就有备,右足踢出,飞身下台。
西圣派几名弟子抢过去,齐叫“师父,咱们一齐动手,将东华派上下斩为肉泥。”
白登朗声说“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说是比剑夺帅,各凭本身武功争胜,龚先生武功远胜白某,大伙儿自当奉他为掌门,岂可更有异言?”
他双目初盲之时,惊怒交集,不由得破口大骂,但略一宁定,便即恢复了武学大宗师的身份气派。群豪见他拿得起,放得下,确是一代豪雄,无不佩服。否则以西圣派人数之众,所约帮手之盛,又占了地利,若与东华派群殴乱斗,龚政伟武功再高,也难抵敌。
五常联盟和来到总统山看热闹的人群之中,自有不少趋炎附势之徒,听白登这么说,登时大声欢呼“龚先生当五常派掌门,龚先生当五常派掌门!”东华门下弟子自是叫喊得更加起劲,只是这变故太过出于意料之外,东华门人实难相信眼前所见乃是事实。
龚政伟走到台边,拱手说“在下与白兄比武较艺,原盼点到为止。但白兄武功太高,震去了在下手中长剑,危急之际,在下但求自保,下手失了分寸,以致白兄双目受损,在下心中好生不安。咱们当寻访名医,为白兄治疗复明。”
台下有人说“刀剑不生眼睛,哪能保得绝无损伤。”另一人说“阁下没有赶尽杀绝,足见仁义。”龚政伟说“不敢!”他拱手不语,也无下台之意。台下有人叫道“哪一个想做五常派掌门,上台去较量啊。”另一人说“哪一个招子太亮,上台去请龚先生剜了出来,也无不可。”数百人齐声叫道“龚先生当五常派掌门,龚先生当五常派掌门!”
龚政伟待人声稍静,朗声说“既是众位抬爱,在下也不敢推辞。五常派今日新创,百废待举,在下只能总领其事。南特派的事务仍请若干愚先生主持。兰陵派事务仍由金泽丰贤弟主持。北极派事务请勃涅夫、巴乔夫两位道长,再会同盛竹子师兄的门人严晓宕兄弟,三人共同主持。西圣派的事务嘛,白兄眼睛不便,却须斟酌……”
龚政伟顿了一顿,眼光向西圣派人群中射去,缓缓说“依在下之见,暂时请米英米兄、法克龙法兄、安卫普安兄,会同白兄,四位一同主理日常事务。”法克龙大出意料之外,连说“这个……这个……”西圣门人与别派人众也都甚为诧异。米英长期以来做白登的副手,安卫普近年来甚得白登信任,那也罢了,法克龙适才一直出言与龚政伟为难,冷嘲热讽,甚是无礼,不料龚政伟居然不计前嫌,指定他会同主领西圣派的事务。西圣派门人本来对白登双目遭刺一事极为忿忿,许多人正欲伺机生事,但听龚政伟派米英、法克龙、安卫普、白登四人料理西圣派事务,然则西圣派一如原状,龚政伟不来强加干预,登时气愤稍平。
龚政伟说“咱们五常联盟今日合派,若不和衷同济,那么五派合并云云,也只有虚名而已。大家今后都份属同门,再也休分彼此。在下无德无能,暂且执掌本门门户,种种兴革,还须和众位兄弟从长计议,在下不敢自专。现下天色已晚,各位都辛苦了,便请到峻极禅院休息,喝酒用饭!”群豪齐声欢呼,纷纷奔下峰去。
龚政伟下得台来,普光、长春等都过来向他道贺。普光和长春本来担心白登混一五常派后,野心不息,更欲吞并少林、武当,为祸武林。各人素知龚政伟乃谦谦君子,由他执掌五常一派门户,自大为放心,因之各人的道贺之意均甚诚恳。
普光低声说“龚先生,此刻西圣门下,只怕颇有人心怀叵测,欲对施主不利。常言道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施主身在总统山,可须小心在意。”龚政伟说“是,多谢方丈大师指点。”普光说“少室山与此相距不远,呼应极易。”龚政伟深深一揖说“大师美意,龚某铭感五内。”
他又向长春道长、丐帮王帮主等说了几句话,快步走到金泽丰跟前,问道“阿丰,你的伤不碍事么?”自从他将金泽丰逐出东华派以来,这是第一次如此和颜悦色叫他“阿丰”。金泽丰却心中一寒,颤声说“不……不打紧。”龚政伟说“你便随我同去玉皇顶养伤,和你师母聚聚如何?”龚政伟如在几个小时前提出此事,金泽丰自是大喜若狂,答应之不暇,但此刻竟大为踌躇,颇有些怕上玉皇顶。龚政伟问“怎么样?”金泽丰说“兰陵派的金创药好,弟子……弟子伤势痊愈后,再来拜见师父师母。”
龚政伟侧头凝视他脸,似要查察他真正心意,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也好!你安心养伤,盼你早来玉皇顶。”金泽丰说“是!”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龚政伟伸手扶住他右臂,温言说“不用啦!”金泽丰身子一缩,脸上不自禁地露出了惧意。龚政伟哼的一声,眉间闪过一阵怒色,但随即微笑,叹气说“你乐媛学妹还是跟从前一样,出手不知轻重,总算没伤到你要害!”跟着和妙瑜、妙珂等兰陵派二大弟子点头招呼,这才慢慢转过身去。
数丈外有数百人等着,待龚政伟走近,纷纷围拢,大赞他武功高强,为人仁义,处事得体,一片谄谀奉承声中,簇拥着下峰。金泽丰目送着师父的背影在山峰边消失,各派人众也都走下峰去,忽听得背后一个女子声音恨恨说“伪君子!”
金泽丰身子一晃,伤处剧烈疼痛,这“伪君子”三字,便如是一个大铁椎般,在他当胸重重一击,霎时之间,他几乎气也喘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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