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嗯嗯?”
居民嗓子里响起一道长长的、尖锐的疑惑,好像想不明白为什么柴司就是不肯死在记忆里,非得一次次从地上爬起来。
“可以死,去的记,忆三,十八处——”
刚才它说的还是“三十九”呢,柴司心想,原来是在倒数。
已经用过一次的记忆,就不能再用来攻击他了,是吧?
正好,他也已经受够那个软弱无用、无能为力、只会哭叫的五岁孩童了。
他对无能的厌恶,甚至远超居民。
柴司紧闭着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嗯嗯嗯嗯嗯?”见他依然站着,居民似乎非常不悦,声音刺耳多了:“三,十八处——”
“别叫了,”柴司低声说,“只要看不见你的脸,我就不会昏过去,对吧。”
每次都是目光一碰及它的面孔,自己就立刻栽倒沉入记忆里,傻子也能把这个因果关系画上线了。
“以居民的标准来看,你是个简陋差劲的东西。”柴司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了一步。“翻不出几个新花样,短板倒是真多——”
话未说完,一股风已经迎面袭来。
脚底皮肤“啪”地打了一下地板的轻响,无数破碎布条摇摆激起的微小气流,瞬间浓郁起来的沉黏厚滞的腥味……
闭上眼睛之后,其他感官更敏锐了。
柴司再次往后退去,鞋底踩上碎玻璃,“咯吱”一响,他知道自己已来到居民爬进来的窗户前了。
他蓦然一矮腰,探手朝前一抓,那只手就像伸入了黏腻瘴雾里,果然抓住一团布料。与居民产生接触时那种恶心又熟悉的触电感,激灵灵地从手掌里一路打上了天灵盖——胸口被抓住了,居民却短促得意地笑了一声。
柴司知道它为什么笑。
它大概以为柴司会难受得失去行动能力;因为大多数人在头几次与居民产生肢体接触时,会被生理影响冲击得连站都站不住。
但是它不知道,跟五岁那年的居民相比,它只是个廉价货色罢了。
柴司咬牙忍着肌肉里的颤抖,五指紧紧合拢、攥着居民胸前布袍,抡起手臂一扬,将它重重往旁边破开的窗户中甩了出去。
居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咦?”;下一秒,它已砸在车窗外的轨道上,发出“嗵”的一声,又远又沉闷。
接下来才是问题关键——这個居民来到人世的通路,究竟是什么?
它是从“黑漆漆的车窗”中爬进来的,但这绝不会是唯一一个条件。
否则的话,日常生活中不知存在多少“黑漆漆的车窗”,它早就能进入人世了,哪里会等到今天?
除了“黑漆漆的车窗”这个条件之外,肯定还有至少另一个条件也得到了满足,它才能爬得进人世——不管怎么想,柴司只能想到一个。
一闪念的工夫,他已睁开眼睛,大步飞奔冲过车厢;在半路上他探长手臂一捞,捡起了T字杆,在半昏半醒的地铁司机身旁急急刹住脚步。
“‘传言’,把它送回去,”
柴司已经听见身后车窗外传来的窸窸窣窣声响了,似乎是居民正要重新往车里爬。他高高举起T字杆,说:“否则我现在就将你的宿主砸成肉酱。”
他从来不做空洞的威胁。
();() T字杆咬上地铁司机肩膀的那一瞬间,司机面颊中的小小声音就一迭连声尖叫了起来:“取消对‘回忆杀’的邀请!取消对‘回忆杀’的邀请!”
……什么破名字。
柴司喘着气,将T字杆从司机的肩骨里拎了起来。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两秒,车厢里白光明亮,一片静寂。
慢慢地,他转头看了看那一扇居民曾经爬进来的车窗。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会看见一个半挂在车窗上的人体,会看见一张冲他笑起来的脸——然而车窗里空空荡荡,只有几块残留的碎玻璃片还竖立在窗框上,惘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无用之物。
柴司拎着T字杆,一步步走近车窗前;他很谨慎,没有直接以肉眼去看,只是打开手机摄像头,通过手机屏幕往外扫了一圈。
对方是居民的话,自然很可能也喜欢玩弄人心,说不定正蹲在车厢外,双手捂住嘴巴吃吃地笑,等着要叫他失望。
但是外面也只是一条昏暗的地铁隧道,空旷安静。
他踩着一地玻璃碎片与司机痛苦的呻吟,再次走回“传言”面前。
被他一杆打在肩膀上,却叫司机从几近昏迷的状态里痛醒了,此时见柴司走近,正带着哭腔扭身想要往后爬——柴司将T字杆点在他的胸口上,说:“别动。”
司机不动了,面上尽是畏惧和冷汗。“刚、刚才那个是……”
“是梦,”柴司平平地说,“你做噩梦了。”
司机脸上的表情如果翻译成文字,大概是“就算骗我,你也应该用心一点骗”。
但柴司一向不喜欢做善后与收尾的工作,更没有耐心给刚才一幕幕找合理解释。他正考虑该如何将传言伪像拿出来,却听司机又说话了。
“我嘴里……我嘴里的是什么东西?”司机带着一种迷迷瞪瞪的神色说:“你刚才叫它传言……怎么又是传言……”
柴司的注意力,就像听见异响的狗耳朵,登时一下立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