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缵带了几个随从,与李直平、胡远明一起前往刘家冲,刘筱悦摆出盛大阵势迎接他。从刘家庄园大门口开始,每隔五步,就面对面站立一个持枪的兵,一直排列到大路口。张缵悄悄对李直平和胡远明说:“看到没有,舅舅在给我下马威。”
胡远明说:“他想拉你入伙,必须弄出点动静来。”
李直平说:“你舅舅想告诉你,他才是真正的游击队,才是真正的抗日队伍。”
张缵带人,从持枪大兵排成的甬道刚刚走到刘家庄园门口,刘筱悦的副官就从大门里迎出来:“哎哟哟,张公子,昨天晚上,刘司令接到你的信,就命令我们连夜准备,刘司令说,张公子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到中央军校去受过训的,还去石牌保卫战实地感受过隆隆的炮火和硝烟。你一回来,鬼子出来扫荡的次数都减少了许多!”
张缵微笑着回答:“谢谢舅舅如此看重我,谢谢刘副官这样器重我。”
刘筱悦的庄园算得上一座深山兵寨,寨子坐北朝南上百间房屋,它建在刘家冲,刘家冲里,山上覆盖着茂密的松树。刘筱悦在山上修了好几个暗堡,每个暗堡四周,刘筱悦用荆棘摆出八卦图形,荆棘形成的甬道在山上四通八达,一直延伸到刘家庄园。庄园四周修有一丈多高的寨墙,四面寨墙都有巷道与刘筱悦的司令部相通,如果有敌人攻打刘家庄园,得先破坏寨子外围荆棘构成的八卦阵,即使有幸攻进寨子,在庄园的巷道里也会转晕了头。
刘筱悦庄园用厚实的灰砖砌成,庄园四角修有岗楼,每座岗楼配备一架望远镜,一挺机关枪,两个哨兵,岗楼与岗楼之间无遮无挡,出现险情时能互相驰援。从岗楼到庄园中心的刘筱悦司令部有巷道相连,刘筱悦的游击队司令部一天到晚有副官值班。
张缵大致熟悉舅舅家庄园的布局,小时候,他经常跟母亲一起到舅舅家玩,一住就是三五天,六八天,连舅舅的司令部,张缵也能在里面一呆就是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长大成人后,舅舅才不准张缵去他的司令部。
刘筱悦所在的刘家冲,处在分江县北边的大山里,往北不远是当阳县王店区,往西则是宜昌县的喜鹊岭。自从日本鬼子占领宜昌之后,王店镇和喜鹊岭镇都驻有鬼子重兵,王店驻扎着一个鬼子中队,喜鹊岭是武汉通往宜昌的咽喉,则驻扎着鬼子一个大队,再往西南去,在福宁镇和紫云岭也各驻扎着一个中队鬼子。不过,刘筱悦所在的刘家冲离这几个鬼子据点都比较远,无论从哪个据点出发,要想进攻刘筱悦,没有两个钟头是很难到达的,在这两个小时里,刘筱悦的侦察员早就通过各种方式把消息传递到司令部,所以,一直以来,刘筱悦的游击队几乎没受到过攻击,他这支游击队,便一直保持着兵强马壮的态势。现在,这位蹲踞在深山的刘司令正坐在自家堂屋里,等待外甥的到来。
刘副官把张缵迎到大门外,对张缵说:“张公子请稍等,我先进去通报一下。”
张缵和李直平、胡远明等人只得站在大门外静候。
刘副官进去不到半分钟,就听见刘筱悦洪亮的声音从堂屋里响起来:“哎呀呀,还通报什么,又不是外人,那是我的外甥呀,亲外甥!快请他进来,快请他进来!”
刘副官慌忙跑出大门,朝张缵深深鞠躬,右手朝门里一指:“张公子请——”
进得大门,张缵一眼就看见坐在太师椅上的舅舅,几年不见,舅舅比前些年略显清癯,不过,从他炯炯的目光中可以看出,舅舅的精气神一点都没减。
张缵几步跨上前去,向刘筱悦深深一鞠躬:“舅舅,外甥张缵给您行礼了!”
“哎呀呀,不必客套,不必客套,你去了一趟中央军校,别的没怎么变,礼数倒是很讲究了些。”
张缵不想过多的浪费时间,很快就进入正题:“外甥这番来,是来向舅舅求教的,也有求于舅舅,礼数岂可不周呀!”
刘筱悦却不想马上进入正题:“想起小时候,你跟你妈一来,就要往我的司令部里闯,还要玩我的手枪,我说,‘一个读书的小伢子,玩枪干什么?’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反问我的?”刘筱悦说完,望着张缵,等张缵答话。
张缵悦:“我问舅舅小时候读过书没有?舅舅说在宜昌读完中学。我问舅舅,您不也是读书出来的吗,现在怎么玩起枪来了?”
“嘿嘿,对对,对对对,嘿嘿嘿嘿,问得我一下子回答不上来。”刘筱悦用手指头点了点张缵的头,“你呀,小时候根本不跟舅舅讲礼数,没想到大了,反而跟我讲起礼数来。”刘筱悦一拍脑瓜,“哎呀,光顾着说话,还没给我外甥看座呢。”刘筱悦拍了拍身边的一把太师椅,“来来来,坐,缵儿!”又把右手向刘副官一划拉,“赶快给缵儿的随从看座。”
等张缵一落坐,刘筱悦轻轻叹息一声:“过去,你总是跟你妈一起来,可惜,你妈都去了那么多年,你也好些年没来我家了。”
张缵跟着叹息一声:“我妈没福气,她走得太早了。我也没良心,没多来看看舅,这都是外甥的错。”
刘筱悦举起右手一挥:“别说这些伤感的话了,别说了,别说了,你刚才说,要向我请教,又说有求于我,说说
看,你要向我请教什么?”
张缵说:“我想请教舅舅怎样拉队伍、打鬼子!”
这时,刘副官命人献上茶来。刘筱悦用左手托着茶盏,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拈起茶碗盖,在茶水里划拉了几下,说:“四年前,你正搞得热火朝天的,怎么说不搞就不搞了呢?那时候我就知道,你的队伍已经发展到两百多人。”
张缵叹息一声:“唉,别提了,那时候,日本鬼子还没攻占宜昌,国民政府实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说我们社训队里混进了共产党,还说我们打土豪,打土匪,打恶霸,都是共产党那一套,勒令我们解散了。”
刘筱悦又问:“后来,你们不是改成自卫队了吗?”
这时,张缵的叹息显得更深沉:“还不是那顶红帽子的拐!他们说我们换汤不换药,怀疑我们自卫队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唉,日本鬼子都快打到家门口了,国民政府却还在搞内耗;蒋委员长号召全国人民‘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动员全民抗战,可是,县政府和区政府却还在下面杀家雀,这就不要怪日本鬼子,这么快就打进中国内地来了!”
刘筱悦又呷了一口茶,将茶盏放到茶几上,再把身子坐得舒服了些,斜眼看着张缵,说:“你呀,张缵呀张缵,我看,你在宜昌读书时,也可能被赤化了,你太幼稚了点,委员长是号召过全国‘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动员全民抗战,可是他也说过,攘外必先安内呀,你怎么不想想,倘若跟共产党一道打跑了小日本,那江山怎么坐,国民党坐哪里,共产党坐哪里?”
张缵说:“我不同意舅舅的观点,强盗还没赶跑,就在那里奢谈坐江山,现而今,偌大的中国境内,哪里还有成片的江山呀?”
刘筱悦说:“我跟你的观点不一样,国民党是执政党,共产党是在野党,不管是抗日,还是抚民,我们都得有个正统观念,如果实在顾不过来,那就各自为阵,我先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老百姓的税收都得交给我,我在这里保他们一方平安,我才不管他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在我的一亩三分地里,只有我的刘筱悦党,老子的话就是王法,天王老子来到老子的地盘上,都得俯首称臣!”
“所以,舅舅您,就可以鱼肉领地上的老百姓……”
刘筱悦打断张缵的话:“我怎么是鱼肉百姓呢,我保护他们,他们不该向我纳钱纳粮吗?他们不向我纳钱纳粮,我这几百上千号人,靠什么养活?”
张缵说:“纳钱纳粮,也不能划一道统一的尺子,您应该知道,有的农民,因为遭了天灾,遇到人祸,实在没钱交,您总不能赶尽杀绝呀?”
“嘿嘿嘿嘿,这就是你不精于此道了,你今天宽限了这户农民,明天就有那户农民拖欠钱粮,后天就有另一户农民拖欠钱粮……”
张缵说:“人家不能及时交钱纳粮,您就拆人家的房子,抢人家的女人呀?舅舅,我觉得,您这……跟土匪恶霸有什么区别?”
刘筱悦把茶盏重重地往茶几上一墩:“老子就是个土匪,老子不当恶霸,他们就会骑到老子头上拉屎撒尿了,你懂不懂?”
“唉,”张缵叹息一声,说,“舅舅,我怕您长期这样下去,会遭报应的,到时候再后悔,就来不及啦!”
“你诅咒老子是不是?你巴不得老子遭报应是不是?你这小兔崽子,还说是向我求教的,却专门说些让老子生气的话,小心老子一枪嘣了你!”刘筱悦一边说,一边把盒子枪往茶几上一摔,“你再说一句让老子生气的话试试,看老子敢不敢抠扳机!”
李直平见两舅甥没说拢,急忙向张缵使眼色。张缵却根本不当一回事,他从茶几上拿起那把盒子枪,说:“这把盒子枪,又称毛瑟c96。1895年12月11日取得专利,隔年在德国正式生产,配备20发的弹夹,是世界上最早出现的自动手枪之一。枪长288毫米,口径7。63毫米,重1。24千克,子弹初速每秒425米,射击方式为单发和连发,射击速度每分钟高达900发,有效射程150米。该盒子枪威力大,使用方便,我现在最缺的,就是这样的武器,我知道,只要我开口,这把盒子枪,马上就会姓张了,您说是不是,舅舅?”
张缵装出一副无赖的样子,一下就把刘筱悦逗得笑起来:“老子给你个球,你在这里诅咒我,我凭什么送你这么好的盒子枪?”
张缵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凭什么?就凭我是您的外甥,您是我舅舅,打断胳膊还连着筋呢,要是我妈在,要是我妈跟我一起来,我敢夸海口,您就是自己没有,也要从别处弄来这样的好东西送给我。”
刘筱悦故意板着个脸:“你少给老子戴高帽子,老子不吃这一套!”刘筱悦一边说,一边转过脸去问刘副官,“去厨房看看,午饭做好没有?赶快开饭,吃完饭,送我这狗屁外甥滚他妈的蛋!”
刘副官回话说:“已经摆上桌了,看您和张公子谈得热烈,没敢打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