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方一艘小渔船上做水手的时候,那里刚学会喊妈妈的小婴儿都能念出这个姓氏,老人们絮絮叨叨,好像永远也说不厌那个家族的事——海雕飞过的地方会留下加兰海姆的信,鲸鱼游过的地方将扬起加兰海姆的帆,北海那地的人都这么说。他们夸夸其谈,浅信徒在酒馆里拿诸神开玩笑,他们说海神无处不在,在人间留下的名字叫做加兰海姆。”
“这也是我唯一知道的红贵族的姓氏,曾经的北海领主、冰之群岛的统治。曾经的——现在那地方乱得不行。海盗的黑旗遍地都是,商船必须绕道,稍微扛不住的贵族都往南方搬了,只剩个德洛斯特在和骷髅黑旗你追我打。”
犹疑的,纳闷的语气。
“到底——既然是这么、这么——伟大的一个家族……那这种事到底是怎么生?一个人都没有再见过那座岛吗?一个人都没从岛上出来过吗?”
“谁知道呢,有人说,他们是被海神召唤了,加兰海姆和他们的臣民一起去了海底神国。又有人说,那个家族得罪了神明,所以毁灭无声无息地降临,但——还是那句,谁知道呢,奇谭不都是这样的么,真真假假,分辨不清。”
“……至于岛屿消失之后的传说,那更是三天都讲不完了。据说有冒险家在海雾里见过一次消失的岛屿,传言那里现在珊瑚林立、宝石遍地,活像一个回归了神国的盛夏之岛。”
“也有人说在那岛屿消失之际,岛上有人出来过。他们在海上见过流浪的加兰海姆,不止一个,红头,小孩子。”
“但我打赌,那都是贵族商人或海盗们的骗局。那些人绘制了一张又一张地图,冒险家和佣兵们一次次深入那片战火朝天的海域,企图找到那个家族的遗迹、独占岛上宝藏。然而他们要么沉没在暴风雨里,要么迷失在海雾里,传说那片海域终日阴云笼罩,活像地狱入口冒出了海面。”
“于是又有人宣称,剩下的加兰海姆知道岛屿消失的秘密,身负拿到宝藏的关键。你知道的,小孩子,那种住在城堡的贵族小孩子,如果真从那消失小岛上出来了一个、两个,不管多少个,他们个个都是红,早该被抓住了或者死了。北海那边的海盗连红毛的鹦鹉幼崽都不放过,他们捏死一个小孩子也像捏死一只小鸟那样简单。”
“……我希望……我祈祷我们这艘船永远不会遇上海盗。”
“嘿,这话可不能说出口,最好的祈祷方式是闭上嘴,一句也别提。”
海风从通风口涌进,寒意袭上半边肩膀。艾格翻身换了个睡姿,让搁在绳索上的一条腿垂落下来,搭上底下木箱,脸颊偎进左边臂弯里。
吊床微晃间,再次响起的话语声终于很远了。
“有点儿冷,起风了。”
“见鬼,刚刚太阳还好好的呢。”
“海上的天气总是这样,等船再往南一点就好了。”
“会不会下雨?”
“有可能。”
“我得盖张帆布再睡,你要不要也来一张,艾格——艾格?”
他一定是睡着了。
气味都失去了踪迹,只剩下皮肤上的寒意,风吹上来的时候浑身不想动弹,他知道自己在一艘新的商船上,一条还算安全的航线,一个还算宽阔的舱室,头顶通风口会送来新鲜空气,餐盘里有食物和清水,吊床也蛮结实……可他还是感到自己眉头在一点点皱起。
安眠总像海上好天气那样奢侈,梦境是黑色的。
他不太乐意睁眼看到那片黑色,睡个好觉,他刚刚这样提醒自己。
但这就像场顽固隐疾,越是提醒越要作。
他不得已睁开眼睛。
随后他看到远方阴影攒聚,近处海水滴落……一个黑色的溶洞等在那里。
像一个淌着涎水的巨怪嘴巴。
滴答,滴答。
他仰起头,抹去落在脸颊的冰凉水滴,不退后也不上前,伫立原地。
如果将同一个阴森的故事听上百遍千遍,任谁都会是这种波澜不惊的模样。他熟悉这种巨怪,熟悉每一个黑色梦境。
它们有的时候是利齿般的悬崖,有的时候是毁灭一切的飓风暴雨。
他熟悉这个巨怪是如何从黑暗里投来一双窥视的眼睛,熟悉这些东西是如何危险而引诱,令人浑身疼痛、魂牵梦萦,他甚至知道这些暴雨和悬崖之后会传来什么声音。
它模仿那些声音。
那些遥远而熟悉的……消失在神秘传说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