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晨光自床头倾泻,一双灰眼睛早早等候在那里。
趴在床边的人鱼望着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凑近,只是轻之又轻地动了动鼻子。他从枕头边缘投去注视,注视着睁开的绿眼睛。蹼掌伸过去,又停住。
还没彻底苏醒的、鲜艳的绿,尽管已经对这抹绿熟悉至此,却依旧会为它的闪动陷入惊奇的屏息。
艾格握住脸旁的手指,许久未见的明亮让眼睛有些不适,不由又闭上。但他已经看到了,“……是个好天气,萨克。”
回答他的是遍布脸颊的轻嗅,人鱼不停地去确认那微不可察的恐惧余韵。哪怕每一丝空气都在告诉他,恐惧早就消散在了前半个夜。
“比起虫子。”艾格说,“我还是更喜欢做梦这种方式。”况且那也不能算是噩梦,他感到长觉后醒不来的困乏,一时半会儿不想睁眼,也不想从被窝里坐起。
“更别说我早就不怕那种虫子。”
尾鳍在床壁上轻轻一拍,那是相信的意思。
冰凉的吻落上眼睛,流连不去。艾格揽过低至枕边的脑袋,在半睡半醒间迎接这个吻。长半湿,当他的手一遍遍顺过长,又摸过那片带着潮意的耳鳃。人鱼去嗅他松开的手,知道这一天都能从那只手上闻到一点海水味道,与自身相同的味道。于是他短暂忘记了恐惧的气味。
门外,关于水蛭的大声密谋彻底终止,三个人面朝船舷,背后的门早就关上。
“现在,我们应该做点什么?”
“帮忙把窗户也关上?”
“向右转,离开这里,走向厨舱。回来告诉他们早餐很香,但已经没了。”
眼睛重见光明,一切都变得简单了起来。
阅读,写信,确认上岸事项,就像每次远航船归乡时掌舵者会做的那样。重现的世界里有重现的岛屿,天空被群山占据,银蓝色的海岸线每天都在雾里升起。轮船慢慢靠近,岛屿从朦胧全貌慢慢现出庞然一角。
从人鱼认出海崖上的一扇窗户开始,他们看清了高高屹立的城堡。艾格感到了这位海底居民对此地的熟悉。半个老乡,他这样称呼他。不由问起他最常打猎的地方是哪里,看风景的地方又是哪里,又是否在哪个幸运的地方把脑袋冒出过海面。人鱼朝向城堡窗口下的那片海。一直是那里,他告诉他。
然后他带着好奇去看屋顶间长出来的墨绿松林,那是和离开时不一样的繁盛面貌。
于是艾格跟他说起岛上和海里不同的那些。盛产木材的松林,冬雪融化汇成的河水,船只得以停泊的深水港,潮涨时会消失的浅滩,那些时隔多年、登岸时仍旧会看到的东西。
后来他讲到了人,逝去的人。
艾格没有去看过桅杆上死不瞑目的德洛斯特,也没有去看过船医室的遗体遗物。远方的毁灭足够残酷吗?他们的临终足够悔痛吗?他没有继续品味那些绝望。无论哪个人、哪个家族的灭亡,都不足以宽慰这里逝去的魂灵,被毁掉的东西更无法用仇恨重新建立。
他只是一天比一天用更久的时间去注视每只落上船舷的海鸥。
轮船抵达的时候,人群仰头环顾,面带惊奇一个接着一个登陆。
艾格却没有在第一时间下船,一直到人群散去,码头空旷如初,他才在第二天的早晨走上船头,望去海崖:“我得去一些地方,试着找找……”
“……女孩。安洁莉卡。”
人鱼目送人类登岸。
但事实上艾格分不清该去哪里寻找她。下了船,走出码头,面对这里每一个都知道会通往何处的岔路,他却开始止步。去她喜爱的地方吗?她说过的地方吗?可她喜爱的、说过的地方遍布了这座岛屿的每一处。最后他沿着最长的一条路,登上了最高处的那座城堡。走进洞门,是一道比山路更长的回廊。
透过石砌的窗,他回头看去。红珊瑚依旧矗立在那些地方,一块连着一块,像这片土地结成的痂。
似乎有声音从地底升起,回荡在空旷的屋顶下。起初他以为自己听到了人声,停下脚步回过神,才知道那不过是风吹起窗扇,还有远处的鸟鸣和一对停上窗口的翅膀。
艾格望着那只海鸥。
鸟喙啄过空空的窗框,一无所获。它飞走了。
最后,习惯把他带到了回廊尽头的那间书房。
入门是一个巨大的落地钟摆,灰尘厚厚堆积,玻璃被锐物敲碎,钟摆却从未停止。精密的机械由书房的主人亲手所造,时间的考验独独在它身上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