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回头再聊。你给我个电话?”
“ok。”想着这就对了,我转身从车里储物格翻出来昨儿刚找人做好的咖啡屋卡片,拆开包装,捏了一张递给他,“我现在从早到晚都在这儿呆着,你什么时候来都成。”
他接过卡片,低头看了看,好像要说点什么又没有,只是点头告诉我说那就到时候再说,便又安静了。
他用眼睛看着我的刹那,我只觉得,站在我面前的,还是那个二十年,不,乃至更早更早的汤路遥。我话多,他听着,我话少,他陪我沉默。我们俩在胡同口满是风化痕迹的石头碾子上坐着聊天。夕阳西下,家家户户门里窗里飘出饭菜香来的时候,他就会先说一句“该回家了”,而后就是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等着我先跟他说“那明儿见”。
那时我俩都还只是没见过世面的秃小子,手里攥着粘知了的大竹竿,脚边儿罐头瓶里装着从小河沟子里头捞出来的蛤蟆骨朵儿。听他说该回家了,我有时候会抬起手来捏他挺秀气的鼻梁,骂他一句“小吃货”。
那是一九八一年的北京。
那是我深爱着,离开了,并且永远也找不回来的青葱岁月。
然后,现在,他汤路遥又用那种等着我先开口的态度面对着我,用欲言又止的神色撩拨着我,我只想说,谁来砍掉我真想抬起来再捏捏他鼻梁的手吧……
那天,我只是再三叮嘱了他一定要来找我或者给我打电话之后,就和他分道扬镳了。他儿子用那和他一模一样的嗓音跟我说“叔叔再见”时,我笑着点头,却没有再恍惚以为看见了年轻时候的汤路遥。
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就算过了那么些年,就算上了些岁数,他仍旧是他,他的最细节的东西,只属于我们之间,只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的东西,是这个十七八岁的小子身上不可能有的。
汤路遥表面上变了,然而,真的从骨子里保持着原样。
从驾校回到店里,我一路上心里翻滚浮沉辗转跌宕,我想了好多能想的不能想的,过去的没发生的,后悔自己有好几句话没来得及问,提醒自己如果他真的会来找我,有些话决不能忘了说。
停好车,进了店门,看有两三个客人在,我只是和叶一洁点了个头就回里屋去了。
洗了个澡,我光着膀子抽着烟躺在床上吹空调。
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烫手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晃得我睁不开眼。不情愿的滚下床去拉窗帘,我刚拉好一半儿,那总喜欢突然袭击的孩子就又跑进来了。
“三叔!”
“又干嘛?你就不会敲门啊。”拿开嘴里的烟,我冲他瞪眼。
“您又不是外人,哪儿来的那么些规矩。”臭小子冲我嬉皮笑脸,“还是说您真没打游戏而是在打飞……”
“有屁快放!少没大没小的!”
“得~有一客人问您还没往架上放的那套卡片儿多少钱,就是新做的那套青铜旧京的。”
“哦,上礼拜刚送来那套吧。”
“对。”
“五块钱一张,一套十张卖四十五。你小子以后别把还没上架的东西摆在外人看得见的地方听见没有。”
叶一洁答应着,嘀咕着“反正早晚也是个卖,看见又怎么了。”,转身走了出去。
我叹了口气,掐灭了烟。
换衣服,吹头发,我又回到了店里。
活儿还是要干的,都指望两个孩子太不负责任了。提醒着自己谁是店主谁是店主,我从幕后走到前台,让正在整理架子上各种明信片的小姑娘先去歇会儿,我蹲在地上开始收拾那些卡片。
其实说实在的,开咖啡屋我有很大程度上是在从世俗角度考虑。鼓楼毕竟是旅游区,愤青、文青、老外,各种喜欢咖啡屋的人毕竟居多,更何况咖啡屋比茶舍好经营,也不需要太巨大的投资和若干穿着旗袍挽着发髻的小姐,更不需要太博大精深的那些文化。
于是,这咖啡屋只是我谋生的手段,只是图个清静的方式,要说我唯一真的足够上心的,就是这些我整理的卡片。
有的是我这些年在外头奔波四处拍来的收藏,有的则是辛苦收集来的旧京风情照。外界的绚烂,内里的黑白,外界刺眼的鲜明色彩,和内里一抹发黄的往事,构成了我给这间小店取的名字,记忆。
全是记忆,全是过眼云烟,悲悲喜喜,不过尔尔。
我想,我只是有些东西一旦再提起就很难放下很难释怀了,然后,那让我放不下解不开的祸端,就在我蹲在架子前头摆放最底层的几张卡片时,赫然出现在店门口。
近在咫尺,那个声音从我斜上方响了起来。
“叶桅。”
他轻轻叫我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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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抬起头,明亮的阳光从房檐下猛然照过来,逆光的汤路遥让我只看到了一个逆光的轮廓,我想站起来,想尽快站起来看见他的脸和脸上的表情,然而却在尽快中一个没把握住平衡,往后仰了过去。
拿后来叶一洁的说法就是,我摔了个从他太姥姥家一直丢人到他太叔公家的格外脆生的大屁股墩儿。
所幸的是隔着门旁边的一扇屏风,里头的客人看不清我的壮举,可吧台后头的俩孩子确实吓了一跳。同时被吓了一跳的,还有门口的汤路遥。
他赶快弯腰,向前迈了一步伸手扶我。两人真的近在咫尺时,他的五官,因为进到室内的一步之差,没了强光阻挠,而清晰映照在我眼里。
“你没事儿吧?”他问我。
“啊,没事儿,没事儿。”不知怎的突然有点脸上发热,我仓皇的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给自己开脱一样的傻笑,“老了,腿脚不灵便了,没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