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倾泻,银银冷冷洒在那九五至尊的人身上,显得一切都很分明。十年的岁月像在萧奕身上刻下足迹似的,他的双颊凹陷,瞳孔空幽,鬓角斑白,绣着祥龙腾云的h袍像挂在身上一样,随风飘荡间,裹出里头形销骨立的身板。
这是隔了这麽多年,樊泽再见到萧奕。
和脑海排练无数次,被他持着剑、刺穿x口、砍下头颅的萧奕一点也不像。
横在脖上的刀剑半点也没激起萧奕眼中的波澜,「樊泽你相信吗?朕一直都没忘过她。」
这话彷佛解释了一切,却又荒谬的可以。樊泽的气息一滞,现在才发现萧奕的声音是如此沙哑。他复又把剑握得更紧,好似这麽做便能不去在意。
这般不敢相信又不愿相信的样子让萧奕苦了笑,笑起来时,眼尾有轻轻摺起痕迹,「也是,现在说什麽都是枉然。」他道:「你动手吧。」
「结束这整件事,把全部都忘了。」
在下人一片惊慌失措中,萧奕看着樊泽,看那毫不修饰的笑容在十年岁月里被磨得一点不剩,他道:「樊泽,你无需活得如此痛苦,你要知道,亏欠她的人不是你,是朕。」
「那些朕和她之间的恩怨,所有的悔恨与忧伤,一切一切,都不用你来扛,朕自己愿意承担。所以,一刀砍下,去过你自己的人生。」
痛苦吗,樊泽的眼底满是悲凉,他怎能不痛苦,他这十年来都活在没能把她救下的自责与懊悔中,因为没能救下,所以选择报仇。长剑像是变得千斤重,樊泽改由双手握住,想起自己待在暗无天日的树林里,每天习武练剑,练到筋疲力尽虚脱无力便倒地昏睡,醒来之後再继续练,这样日夜不辍、卷土重来,为的就是等待这一刻。
能把这个人脖子砍下平整的切口这一刻。
这麽想,掌间逐渐催力,凌厉的剑气破开肌肤,在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开始有血珠凝聚,滴落……而面前这个人还是无动於衷,只是仰头一望,那些令他留恋不留恋的,都在无形中悄然失序,「……朕撑了这十年,也倦了。这世间有些价值,总在得到与失去间才明白……其实朕一直在想,这个位子没有她,朕能坐得很稳,但有了她,朕能坐得很久。」柔和的白光探进眼底,让满目的孤寂无所遁形。
匡啷一声,长剑落地,樊泽垂手,他终究还是握不住。
周遭众人一下子如cha0水涌上来,有人急切喊着太医,有人指着他大骂逆贼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浪cha0冲开了他和萧奕,而樊泽只是充耳不闻看着自己的手,明知道此时不杀,便再也没机会了,他还是把这十年朝思暮想拼尽心血的一刻,扔到了地上。
樊泽最终回去山林。
那已是拂晓之际,树林里起了薄薄白雾,极目尽是白茫茫灰yy,稍微不留神便可能绕得晕头转向,可饶是如此,樊泽依然拐过每个小径,对於这里的一草一木,没人b他更熟悉。
「我这回见到他的人了。」唏哩花啦的酒水淋在土地上,随後坛子也跟着应声碎裂,到达目後樊泽摇摇晃晃坐下来,一开口便如闲话家常般,将一切尽数吐露,「不是被挡在g0ng外、不是在御花园被逮住、不是在门口被黑起他们撂倒,我这回,是真的见到他了,还把剑架在他脖子上。」他一顿,自己就着坛口喝口酒,苦笑道:「还是没杀成。」
「你说,我一个做过杀手的人,这样未免太丢脸了。」樊泽转过头,身旁是一座墓碑,「我还承诺要提他人头来见你的。」
「你可能不晓得,他如经简直面目全非,你若见到,没准认不出他是夏哥哥还是冬哥哥。」
原来当年的匕首是把双面刃吗,负心的人最终也负了伤……樊泽把视线收回,改为抬头仰望,独自出神,「但这也不是我收手的原由,我怎能放过他呢,只是,他更不能放过自己,所以呀,即便他将你抛却在後,也无法逍遥快活做皇帝,不管有没有我,他终其一生都会这般痛苦悔恨下去……这就够了。」
眼神闪过一丝黯黯,「你说,当初他又为何如此待你呢?我没你了解他,你们两个的事,我不懂。」
萧奕对叶妹妹那般矛盾不清的感情,追求时可以一声不吭饮下毒药,舍弃时又可以乾脆利落t0ng下一刀,如今时隔多年,看尽所有浮沈繁华後,再让萧奕选择一次,结果还会一样吗?在他心里,究竟谁轻一些,谁又重一些。
樊泽摇了摇头,不愿深究,大概是天亮了,此时的树缝中夹带着些许光影,底下依旧y暗一片。长年不见yan光的缘故,这带土地的草b其他地方矮小许多,空气濡sh,景se荒凉,不仅人烟稀少,连野兽也不多。
他也在这里待了十年了。
「你知道萧奕还对我说了什麽吗?」明明没人回答,樊泽依旧能独自对着墓碑相谈,这可能源自於他本来的x格,也可能是他做惯了这件事。
「他让我忘了一切。」
半眯朦胧的双眼,樊泽咧嘴一笑,「也是,现在想来,你们两个人的事,我活受什麽罪?反正当初说要取他人头也没经过你的准许,没准你还偷偷在骂我呢。」
「而且你都不怪他了,我瞎折腾什麽,被t0ng的人也不是我。」
一口气喝下全部的酒,樊泽抬袖抹过嘴角,动作到一半却停住,0了0自己满脸的落胡,又看了看指骨变形的手,自嘲一笑……原来他这几年只顾着练剑也忘了打理自己吗,他的十年里,也失去很多。
其实也没什麽资格说萧奕。
樊泽翻掌一拍大腿,语气轻松道:「所以我这次来是告诉你,我要走了,如今我已不杀他,我总该走出这片林子的。」
「虽然这样便只剩你一个人在这里,但当年你给我续命的药,我也在你身上耗尽十年,活得这副人模鬼样的,我要开始为自己活了。」
「毕竟都说自己会下雨,总不能只造福你一人吧。」
「还有天下苍生呢。」
杂七杂八说了些话,樊泽撕下封口,又在墓前淋上一坛酒,看到上头是他刻的歪歪斜斜两个字,轻轻一笑,带着醉意侧头轻靠上去。
「从以前你就觉得我很烦人,还真有那麽一回事,我到现在都还在跟你唠叨不停,也许,我一走,你就会怀念了。」
许是忙了一整夜,疲劳的身子终於感到睡意,酒气弥漫中,樊泽阖上眼,脑海断断续续浮现过往的画面。
那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一段时光,远在进璃王府之前,远在他们还未相熟之前,在那车水马龙的凉州城大街上,他报上自以为鼎鼎的大名,说出了来因後,自信地朝对方伸出友谊的手。
完全没料到会被不留情面的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