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刻,上房来了人,带回小丫头说了许多话陪不是,但没见一个柚子被带回来,说她家孩子并没有拿柚子回家,那些柚子是被那几个先跑路的调皮捣蛋鬼给一起吃掉的。墨氏不干了,她非得要丫头的父母负责把她的柚子全给找回来。爬上树的丫头边抽泣边说:“柚子都给他们抢去吃了,我要不回来了呀。”
“是你爬上树的,还折断了不少枝条,活生生地敲掉了这么多柚枝叶,来年还不知道会不会生出文旦哩。”墨氏说得有点激动,把怒气都撒向了丫头的爸妈:“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养怎样教的,女孩没个女孩的样,在男孩子堆里鬼混不说,居然还学着男孩爬树做小偷了。”
爬树丫头的爸妈,倏地涨红脸。爸爸拖过丫头,当墨氏的面,踹了丫头两脚,骂道:“我叫你爬树,我叫你偷别人东西,我叫你玩的无法无天玩成了没教养的野丫头。”
丫头的妈妈则操来一根柴木,往小丫头的小屁股上打,边打也是边气骂道:“你是前世饿死鬼投胎的吧?家里没有给你吃还是没有给你玩的?你什么不好玩,啊?要来玩别人家的金贵树。自己又没有拿到一个,却要我们做父母的替别人家的孩子担这么大的罪孽。”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墨贤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见状忙把锄头传给了跟在后边一起回来的莲花,上前拉开丫头的爸妈惊问:“有什么事要紧的要这样打孩子?你们不知道我们大人的手是很重的吗?打坏了孩子怎么办?”
这是墨氏从墨泰出生以来就几乎每天都要提醒墨贤的一句话,墨贤还真得就没有出手打过几个孩子,哪怕是常常顽皮捣蛋惹是生非的墨泰,因为有墨氏的宠护而从没受到过墨贤的棍棒敲打。
“爸,她偷了好多奶奶的文旦,没还回来。”墨蓉见证了事情的经过,说出了原委。
“不是很多,就四五个样子,我自己一个也没有拿,都是他们抢走了的,”被打的小丫头哭着向墨贤解释说:“贤哥哥,我真的没偷到你们家的柚子,是他们。。。。。。”
“没事没事,”墨贤用粗大的手掌抹去小丫头脸上的泪珠安慰说:“几个柚子而已。”
“是孩子都嘴馋,摘个吃吃也是不要紧的呀,”莲花没去留意墨氏的脸色,放下锄头,也摸了摸丫头的头,对丫头的父母说:“都乡里乡亲的,别为几个不值钱的柚子打坏孩子。说几句,教训教训,下次不玩上树就得了。”
“我的文旦柚不值钱?你们也是为了我的柚子打坏丫头片子的?这么说来,现在还是我的不是了,你们可真行!”墨氏瞪了墨贤和莲花一眼,然后怒气冲冲地拖过墨蓉进了屋去,丢下丫头的父母一脸茫然又不知失措地看向墨贤。
墨贤安慰说:“叔婶你们也不要上心,你们知道的,我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过会就没有气了。小孩子嘛,哪个不贪玩?我家的墨泰不也经常结帮扎堆地去人家地里偷青菜萝卜做夜宵的吗?说不定也偷过你家的菜啊。大家都是同族同宗的亲人,别为这等小孩子的事情伤了和气。”
“长人哥说得也是,你娘那边只有你自己去安慰了,我们保证以后不会让孩子们再做出这样的事了。”丫头的妈自降一级辈分,跟着丫头称墨贤为哥,不住的又一番赔不是之后,带着丫头回家了。
目送丫头一家走了之后,墨贤和莲花拍拍裤脚上的泥巴,进屋洗脸洗脚等着吃饭,差不多就把这事给忘了。
等到在家帮着奶奶墨氏煮饭的大孙女墨婉叫着大家可以开饭时,也不见墨氏从楼上下来,莲花心里才打了个咯噔,回想起刚才自己可能说漏了嘴,又让婆婆反感不快了。于是,她就差刚放学回来的墨泰上楼去请奶奶下楼吃饭。
这墨氏虽然年近六十,大小姐的脾气却还留在当年不要命也要生下墨贤的倔犟时期。就是她最疼爱的大孙子上来请她,她也是爱睬不睬的样子,就是不吭声,就是不下楼吃饭。
莲花不满地对着墨贤小声嘀咕道:“你瞧你娘这性子?什么要不得的大事一样,气的饭也不吃,这不是在跟我们自家人过不去吗?我们难道会好端端的叫人家小孩来偷文旦吗?再说那也只是几个文旦,卖不了钱,谁吃不是吃,犯的着这么跟别人较劲吗?乡里乡亲的,怎么说都还是同个老祖宗的自家人,同组同队的人,抬头不见低头也要见的,非得弄成不理不睬才有意思吗?”
墨贤接过大女儿墨婉给他盛好的米饭,皱了皱眉头想了想,然后又若有所思地放下,冲莲花一瞪眼吼道:“说那么多作甚?你愿叫就上去叫一下,不愿拉倒,与我说这么多混账话又有什么意思?”
莲花吓得一哆嗦,但觉得憋屈的嘴巴还是忍不住嘟囔着:“那还不是你亲娘吗?我不跟你说跟谁说?她还是指望你上去认个错求个情的,让她有台阶下来吃饭。”
“别想,”墨贤的牛脾气火一样的直冲脑门,没重新端起碗筷,却拔脚进了柴房提了把斫木斧奔去菜园,照着文旦树就砍了过去,边砍边泄着:“我叫你稀奇,我叫你不给别人摘,我叫你不吃饭。”三大斧下去,文旦树轰然倒地。
莲花听到声响,丢下饭碗跑出来,看到倒地的文旦柚,登时惊悚的说不出话来。尾随而来的墨泰、抱着墨安的墨婉和欠着墨善的墨蓉他们也是吓得目瞪口呆,个个屏声静气地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呼吸。只有三岁的墨安,“哇”一声哭将起来,口齿不清的叫着:“妈——妈,树——树……”。
墨氏听到异响,起床趴到窗户向外看,登时心胸一紧,一阵晕眩,跌坐到楼板上好一会没缓过气来。她闭着双眼,脑子一片空白。
莲花一抬头,似乎隐约看到了墨氏那张绝望的脸,急得赶紧叫上墨泰:“泰,泰。。。你快上楼看住奶奶。。。。。。”
莲花并未真正看到墨氏趴到窗户往柚子树方向看究竟的身影,她只是依据多年来与婆婆相处的经验,条件反射似的想起可能生意外的墨氏。
等莲花回过神来想起墨氏,差墨泰去家里看住墨氏时,墨氏已经自己起来,一声不吭地卷起自己的被褥,颤颤巍巍地下得楼来。
墨泰赶紧扶住她问:“奶奶,您这是要干嘛?”墨氏仍旧不吭声,把被褥往墨泰怀里一放,自己进柴房拖了一块准备装到柴房的门板出来,又拿来两条长凳子,靠柴火堆搭了个床铺。
柴房就是原先计划用来圈养猪羊的平顶房,墨贤把平顶房隔成了三个小间,前后两间还是圈猪羊,中间与住房西间开门连通,暂时用来堆放农具和储备干柴火。
愤愤砍完树回到屋里的墨贤,见母亲把门板搭作了床铺,好像不给母亲睡床的委屈,连带着还未消散的火气一起迸,上去一脚把凳子踢开,把床板掀过一边,搭错了神经一样破天荒冲着母亲大声吼叫:“您到底还想怎么样?”
“墨贤,求你不要这样对待娘,我给你跪下,求你。”紧跟着墨贤回到屋里的莲花,只得半蹲半跪地用全身力气去拖住狂般的墨贤,哭喊着哀求着,几个孩子则个个放开喉咙,齐声大哭。
隔壁邻居墨邦友、还住在大杂院的墨邦兴等四五人收工路过时听到孩子们的哭声都赶了过来,不由分说,先把墨贤给架至屋外,狗血淋头地大骂一通。
骂到墨贤清醒过来想着回屋向母亲说好话赔不是时,墨氏已一声不吭地又搭好了床铺,铺好了被褥,被子盖过了眼睛,顾自睡去了。
“晚上就让嫂子在这里睡吧,”墨邦友把墨贤、莲花等人叫至屋外,头一次以叔叔的身份教训墨贤说:“贤,你是哪根筋搭错了啊?你不知道这文旦树就是你娘对她老家的一个念想?你怎么就给砍了呢?你不知道自己错的多过分吗?”
“唉。。。。。。”墨贤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冲动,他只是在跟墨氏赌气。自打墨泰出世之后,墨氏就再也没有重视过自己。自打从舅舅家搬来这棵文旦树之后,母亲就再也没有时间料理过菜园子里的其它植物了。
“看你娘的样子,我说句难听的,今天晚上你全家人都不得睡觉,要看着点了。她的性子你们不是不知道,她越是安静,越是沉默,就越是可怕,我恐她晚上会乱来。为以防万一,邦兴,”墨邦友回头吩咐墨邦兴说:“你晚上去叫四个会扑克的搭子到长人家来,如有意外,也好有个照应。”
墨邦兴也戳着墨贤的脑袋骂:“你现在可真涨脾气了呀,敢踢你娘的床板了呀?你知不知道,她这辈子就只有你一个儿子,还指望你来给他尽孝养老的,你倒好——算了算了,我都懒得说你。别人还说这村里,就你的脑袋最精明,我呸——算了算了,我也懒得说你。邦友兄弟,嫂子是我的亲嫂子,就算你不安排,晚上我也会轮流叫人来看着的。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让嫂子出啥意外的。”
邦友还是不放心这个能说会道,耍心眼更是一流的远房兄弟,回屋拉出还跪着哭泣的莲花再三交代道:“孩子们都还不懂事,莲花你要管好、安置好他们。他们娘儿俩的疙瘩只有他们自己能抹除,你不用操心,也不要去说墨贤,你的委屈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但没办法,老人家上了年纪,不得不让着点。”
莲花忍不住又流了一阵委屈地眼泪,弱弱辩白道:“哪里有我说他的余地呢,我跪着求他都是来不及。对老太太就更不用说了。我嫁到墨家十五年来,根本没反对过她一句话一件事。就是下午这么小的事,她也不会听我一句劝解的话。。。。。。”
莲花还想借机会好好哭诉一番,却被大女儿墨婉出来打断了:“爸,妈,我们肚子都饿了,先吃饭吧。兴阿公,友阿公,你们也在这里吃点吧。”
墨邦友赞许地点点头:“还是婉儿懂事,你们去吃吧,阿公们家里都在等着的,吃完了再过来。贤,你还是要去叫你娘起来吃饭的,只要她能起来,就没事了。”
说完,大家散去。
墨贤听从墨邦友吩咐,端碗饭菜送到墨氏床前,低声哀求道:“娘,儿子错了。我明天就上舅舅家运回一株一模一样的文旦柚子树来,用我余生来保护它爱护它,行吗?您先起来吃饭好不?”
墨氏听话地坐了起来,接过饭碗,扒了两口,还给了墨贤,又倒头躺下,始终没说一个字。墨贤见墨氏多少算是吃过了,以为自己的认错起了作用,也就放心的退了回来。
一家人悄无声息地吃完晚饭,墨贤叫墨泰过去陪奶奶,也被墨氏的无声对待赶出了柴房,很是无趣地上楼做作业去了。墨贤坐到柴火灶后面,掏出自制的烟斗,塞满自制的烟丝,吧嗒吧嗒,沉闷地吸着。等到墨邦兴叫的人来嚷嚷要在这里打牌争上游后,就上楼睡去了。
孩子们也都像看了一场戏,看过了就忘了,没心没肺地跟着墨贤,也都睡去了。只有莲花的心老吊吊的,睡不安稳,隔个一个时辰的光景,就会下楼给在外间打牌的人倒上热茶,主在看看婆婆墨氏有无异样。子时过后,大家都有些困,莲花便叫醒大女儿墨婉,给他们煮了一锅清水面,也顺便去叫了一声墨氏。见墨氏睁开眼来摇头表示不吃,就也放心的睡去了。
凌晨五点时候,墨贤和莲花被楼下一阵骚动同时惊醒,头皮就一阵紧过一阵的,慌乱的找不到鞋。顾不得天寒地冻,赤着脚就跑下楼来,只见墨邦兴正捂着嘴巴,语无伦次地叫着牌友:“快去叫人叫医生来呀,嫂子喝、喝、喝农药了。。。。。。”
屋子里弥漫着敌敌畏的味道,墨贤脚一软,当即晕厥摊到在楼梯脚边,不省人事。
等墨贤醒来,只见镇里的医生和村里的医生都已赶来,在墨氏的床边作最后的抢救。随后,镇上来的医生说:“现太晚,中毒太深,肠胃已经洗不净了,人已经走了。”
“这可怎、怎么办才好?”莲花六神无主,看着呆若木鸡的墨贤,只不停的念叨着同一句话:“这可怎么办好?这可怎么办好?”
村医拉过墨邦兴说:“我看还是你来主持一下吧,帮着处理好嫂子的后事。”
“不,我自己来,”墨贤蓦然吼叫一声,爬到墨氏床边,看着母亲乌黑乌黑的嘴唇,嚎啕大喊:“娘啊娘,你叫儿子以后怎么有脸存活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