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暗淡下来的同时,县城夜晚的灯光也越来越是璀璨。
墨贤趁着上洗手间的时间,小心靠着病房的窗边,透过平光镜片一样的玻璃,看向灯火齐上的街道,感觉他所见过的大小城市的上空其实多差不多,越是天黑就越是亮堂。完全不同于他那生活了一辈子的墨家村,太阳还没全身而退的意思时,各家的柴火炊烟就袅袅升上天边,逼着目光炯炯闪烁了一天的太阳,不得不闭上眼睛下山休息去了。夜幕下的墨家村村,分不清是烟还是雾,黑魆魆的一片,看不到一个人影。对面的村庄,偶尔闪出一点亮光,也是急匆匆赶路的汽车大灯,转个弯就不见了。
黑与静,就是山村夜里固有的习惯,即便有明月高悬的夜晚,也是阴冷冷的惨白,并只能近距离的看清一些路灯影子,远处,依旧是黑,依旧是静。习惯了七十多年的生存环境,一朝更改,不适应是在所难免。即便不再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苦,甚至还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上等待见,墨贤还是过不惯在医院里的安逸日子。
这样的安逸日子,如果不是在医院,如果是放在其他地方,该有多好。但这样有吃有住不需要自己操心的地方,除了医院,还会有其他地方吗?
有,养老院就是。
养老院?不会去,那是没儿子的人才去的。墨贤重新半躺到病床上想着:养老院不能去,就只能是自己家里。
躺在家里便能安逸?不可能,不要说没有儿女在,即便在,也不会一日三餐都会陪在自己身边。指望自己的老伴周莲花?就更不可能,弄不好,自己还得反过来侍候她才会安宁。
这样的安逸日子只有医院有,也只有生病人才特权拥有,可这代价是何等沉重?药费是钱,住院是钱,手术是钱,餐饮是钱……医院里,除了钱,其他一切都是浮云。
墨安最近一个月的表现虽然也尽显孝顺,可他手里并没有什么钱,花的都是墨贤自己平时攒下来的钱。这些钱,也都是女儿墨善平时回家给他的零花钱,以及他自己在家卖点蜂蜜的钱和田租。莲花的那份田租并没有给他。
大儿子墨泰虽然叫他不要担心钱,只要安心养病,但真金白银可是没到医院账上的,一旦自己的钱全部花完,儿女们还会不会这么“孝顺”这么“大度”的给他医药费?给他以安心养病呢?即便儿子愿意,儿媳又会不会心甘情愿?
想想自己的一生,为母亲、为老婆、为儿女等为来为去,忙忙碌碌,碌碌忙忙地活着,却不曾为自己的身体负过健康责任,只想着有儿子送终,却未想过怎么来养老。
这是多么可笑的想法呀!不去想活着的时候该如何活的有尊严,却想着死后有儿子捧牌位的颜面和风光,这样的想法不是可笑就是可怜了。
墨贤慢慢地似乎有点想明白什么,人若两眼一闭,就是一具什么知觉都没了的躯壳。往火炉里一推,“嗤嗤嘶嘶”一阵子,转眼便是一堆灰烬。工作人员总也不会乱扫去作了肥料,骨灰盒谁捧不是捧,还要去担心有没有儿子捧牌位做什么?
但是,养儿防老,天经地义,父母可以不指望,儿子总要主动,总要自觉的,不是吧?儿子可能也是有心的,如果儿子的老婆没有这样的孝心呢?那也不能怪媳妇,只能怪儿子没有男子汉大丈夫的尊严,得上了妻管严。男人有妻管严也没什么不正常,原则性根本性的大事总要自己把握,就像自己……
可自己掌握过比如“钱”的这等大事——这等动摇家庭根基的大事吗?尽管自己在这几年里急急忙忙的回过神来,与莲花不仅分床而睡,钱也是自己收自己花的,互不干涉。但为时已晚,年轻时赚的钱早已经烟消云散,连体力与健康也一同慢慢消逝,能赚钱的日子已经少之又少,甚至常年没有……
墨贤不确定大儿子墨泰是不是把家里的财政大权都交给了媳妇陈霞飞,但他清楚的知道小儿子墨安,是没有一分钱的经济权利的。墨安不仅自己赚不来什么钱,从父母手里要走的,也全都给了他老婆周爱菊。钱被媳妇管制着不乱花倒也算好事,可那媳妇是个极度“节俭”的小心眼女人,钱给了她,就进了一个只进不出的铁袋子,还是永远都垫不满的那种。
周爱菊不仅不会请家里的公婆或姑子之类的墨安这边的至亲吃顿家常便饭,连自己一家三口的那些日常开销,都得要墨安自行负责,不然,墨安就看不到女儿,吃不到新鲜饭菜,更别说一件新衣服。
看到结婚后就日益消瘦到不成人样的墨安,不仅是墨贤难过,莲花也是经常躲着掉眼泪。但他们两人都不敢指责这个自己要娶进墨家的儿媳妇,还是莲花自己堂妹的女儿,怎么样都带点亲戚关系的外甥女。
对于墨安这种亲上加亲的联姻,墨善就曾反对过,但墨贤和莲花听不进去,还一度指骂她没心没肺,没有把墨安当成自己的亲弟弟。哪有亲姐姐反对自己弟弟的婚事?而且是莲花千辛万苦才找到的一门亲事。
关于墨安这桩连亲带故的亲事,对于知晓全内幕的人而言,就好比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当时,墨安在墨善的帮忙下,把电脑游戏室搬到县城后,进展状况并没有如墨安设想的那般顺利,也就没有雇工来帮他赚钱。
不过墨安这点好,只要不再需要回家借钱,一个人也就自得其乐过下去,所以,要在县城做大老板大财的梦想虽然破灭,但也没沦落到给别家老板打工的窘境。
钱虽然没有亏,却也没赚到什么。墨安一个人吃饭睡觉,将就着凑合着过活的日子,让莲花对他身边没有女人照顾而更加心急如焚。
周莲花一直没放弃过要给墨安找个好女人的执念,但现实总不肯如她所愿。
最初,周莲花与村里其他的众多父母一样,看不上外地人,总觉得那是实在没钱娶的人家才从会外地廉价的买个过来做儿媳。后来现墨安的年纪是越来越大,这十里乡村根本找不到跟他年纪合适却还待字闺中的女孩子。又加上墨安有“前科”的黑色名声和墨家并不富贵的潦倒败落,村上的那些势利眼,连远方的亲戚也不愿给墨安介绍了。
周莲花只得降低择媳要求,外地就外地吧,四川、云南、贵州,顺便人家怎么说好说坏的,外地的女孩,也能生儿育女的不是吗?可这个时候的外地的女孩,身价也不比当年,没有八万十万的,同样没地方找去,而且还存在着被骗、假结婚后卷钱逃跑的诸多风险。不但是墨贤不乐意,连村里几个与莲花比较要好的妇人,也都劝阻莲花不要冒这个风险,宁可娶个二婚的当地女人,也不要外地那些只为骗钱的未婚姑娘。莲花迟疑犹豫了许多个日子之后,才又一次降低择媳标准:只要年纪不大于墨安五岁以上,只要不带有小孩过门,离过婚的女人也可以嫁给未结过婚的墨安。
消息出去没多久,周莲花的远房堂妹周素梅就托人来说亲了,说她自己的女儿刚离婚不久,有个儿子也判给了男方,现独身呆在娘家,年纪比墨安大三岁。
周素梅的丈夫也是散落在周家村附近的周姓族人,与周家多少也带点上三代的亲戚关系,与周莲花一直也是姐弟相称,亲上家亲,一点没错。
周素梅跟周莲花说:“大三岁,抱金砖,八字正好相配,又是侄亲表亲的双重关系,才是真正的亲上加亲哈。”
周莲花印象当中还记得有这么个外甥女,但并未深入了解过她有什么脾气?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不要儿子跟到自己?
这些问题对于当时有种“病急乱投医”心态的周莲花来说,都已不是问题。她只想着快点帮墨安找个女人在身边照料宝贝儿子的日常起居,只想把墨安的婚事早早的办了,完成她作为父母应负的该为儿女娶入嫁出的责任。好不好尚在其次,可以看作都是儿女自身的命运。要的任务就是为自己挣个老脸回来,免得村里的那些长舌妇指指点点,说她这般不争气的儿子这辈子都别想娶到女人。
墨贤虽然也为墨安只能娶到离过婚的女人而深感遗憾,但比起作为父母应尽的责任,他还是希望早点娶亲成家的好。无论以后怎么样,至少眼前,他和莲花终于完成了“儿女都团圆了”的毕生任务,终于可以歇下来好好喘口气。
在墨贤和莲花心里,在这古老悠远的传统里,天下父母的最大责任,就是给儿子娶亲成家。至于女儿,听话的,不用父母操心,不听话的,操心也白费。所以,对于还未出嫁的墨善,墨贤和莲花一样,问不出名堂,也不想问。管不了的,也不想再管。关键是他们对墨善是没有能力去管,只要最小的儿子墨安娶了亲成了家,他们的任务就算真正彻底的完成了。所以,到最后,墨贤对莲花物色的小媳妇也就笑呵呵地默认了。
墨贤是想明白了的,这是莲花的外甥女,日后不管是媳妇还是墨安自己若对这门婚姻有什么怨言的话,也绝不会怪到自己头上。
关于墨贤几个儿女对这门亲事的看法,除了墨泰,周莲花也不忘通过电话一个个的询问过三个女儿。说是公开征求意见,其实也只当一个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通告方式,走一下过程,要她们姐妹三人出钱资助一下墨安结婚需要而已,根本没详细地告知她们,自己找的儿媳妇就是自己的外甥女,还是个大过墨安的二婚女人。
至于墨泰和陈霞飞,自然由墨贤通知,也只听到墨安要成亲的消息,其他关于周爱菊的一切,他们都一无所知。
其时远在江苏承包土地务农的墨泰和陈霞飞,对得到的消息也是置若罔闻,以一句“这是你们父母的事,没必要跟我们商量”的话,轻描淡写的就抛掷脑后,直到墨安成婚那天,才回家一趟,当是还了别人家的一个喝酒人情,好坏都跟他们无关。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等墨家三姐妹得知弟媳妇原本离过婚时,还没来得及去仔细打听对方的性格脾气时,莲花已经开始着手为墨安准备婚事了。墨婉和墨蓉自是也没什么意见,她们并不会看不起离过婚的女人,何况,墨蓉自己也是个离婚的人,只要墨安自己愿意,旁人是不能强加干扰的。她们都拥有普众的思想观念: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
墨善虽然也没反对,但她不赞成两人刚认识就准备结婚,而是建议周爱菊到墨安租住的地方去,两人相处一段时间后,再决定要不要结婚。
没结过婚的墨善对婚姻却有着鲜明的主观认定。站在女人的角度,她认为周爱菊已经离过一次婚,对婚姻应该有些自己内心的看法,对男人也应该有过于第一个男人的不同要求。所谓的吃一堑长一智,只要是为生活中的柴米油盐等家务琐事离了婚的女人,大多对钱会特别注重。
回过头来,墨善也对墨安点透了建议他们试婚一个月时间的意思,希望谈过恋爱、有过女人关系的墨安能借此进一步了解未来妻子的秉性能相伴到老的就去领证,无法相处的,在没领证之前,一切都来得及。同时也告诉墨安墨家目前所处的困境,父母绝对经不起他日后结婚就离婚的折腾。
不幸的是,墨善高估了墨安在婚姻大事上的独立思考和决断能力,或者说她低估了未来弟媳在结婚之前的城府深度和表演能力。周爱菊在墨安面前,将贤妻良母表现的淋漓尽致,尚还能赚取生活费的墨安,欣然接受了周爱菊,试婚也圆满结束。
除了墨善,墨家人谁也没料到周爱菊就是个顾钱不顾情的彻头彻尾的小家女人,对于大手大脚还不会赚大钱的墨安而言,并不适合,他们的家庭生活,注定会曲曲折折,没有幸福可言。
但墨善又不能把个人意见说给满怀兴奋的家人们听,墨安此时也是箭在弦上,根本不会接受她的说法,否则,通过试婚的墨安就要被怀疑自信的目光和自负的智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