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的老伴看上去也有六十的样子,但灰白的头还扎成了两根颇有历史年代的麻花辫,一边一根从耳根处垂下来,一直垂到衰老干瘪了胸部。墨贤便想起自己的老伴周莲花当年嫁入墨家时也扎有两根差不多的麻花辫,却记不起那代表着她们年轻时代又长又粗的辫子,究竟是在怎样的时间、怎样的地点和生了怎样的状况下就突然没有了的。
周莲花的麻花辫是在喝农药被救回来之后,也就是在出院之后回家之前,路过镇上的一间理店时,果断进去剪掉的。当时也不是突然心血来潮,而是在死过一次之后的某些感悟。本意是要剪掉万千烦恼丝,让生命从头再来。后来才现,短头的好处就是每天早上起来再也不用着急忙慌地梳理辫子,洗脸的时候,随手沾点水抹上几下就搞定,省时又省力。但同时也证实了另一个事实,一头本该显得刚毅果决不用劳心劳肺的短,并未减少她丝毫的烦恼和惆怅。
歪打正着的是,自周莲花以一头短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墨家村后,与她年纪相仿的村妇们,全都有样学样地都剪掉了留了半辈子的长,统统变成了齐耳的“一刀剪”,显得干净利落。那些老妇人都说头短显年轻,显精神,可墨贤总觉得她们的话是在自欺欺人。那满头齐耳的短,白的灰的,一根根的开着叉,一根根自顾自的散着,显得特别刺眼。并且容易到处掉,饶是墨贤老眼昏花,有时候也会在灶头上、洗脸盆里、茶几上、饭桌上,甚至是冰箱里,反正到处都能看到莲花的灰白头。看不到的,连饭菜吃进肚子也不会知道。
‘头长见识短’的古训虽然是对长女性的不尊重,但正如‘黄鹤一去不复返’,长飘飘的成功女性随处可见:手术室里做手术的主刀医生,木匠与泥瓦工的专业工匠,身宽尺度还没方向盘大的拖挂车驾驶员,高耸入云的塔吊司机,职业经理,商业精英,成功人士,霸道总裁等等,各行各业都有相当多的女性在本职工作中做得风生水起,‘巾帼不让须眉’的真正时代早已来临的事实证明,女性是否能创造出属于个人或社会的伟业,跟头的长短并无多大关系。
头短,容易打理,是小部分懒女人和女汉子的理由。头短,显精神,也确实有点道理,但非要说头短会显年轻,墨贤就不那么看好,他还是喜欢看老李老伴这两根“装嫩”的辫子,那代表着他们这代人过去而记忆犹新的青春时代。如果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吃饱穿暖不受苦,就凭他们那代人的青春活力和面对苦难生活的热忱,以及对感情的忠诚和对社会的贡献力度,再加上他们天生的艺术慧根,估计后来那脍炙人口的《小芳》也轮不到李春波捷足先登了。
墨贤在脑子里回忆起也曾盛开过年轻之花的莲花,以及她那两根又粗又黑的麻花辫,同时,又侧目偷偷仔细打量起老李的老伴的模样。
老李老伴的身子骨也和莲花一般细瘦,头灰白而干涩,独自静坐思考人生的时候,也是莲花式的苦瓜脸,看上去就像谁欠她钱不还了一样,仿佛全世界都在欺负她独个人。她坐立的腰板比莲花挺的直,但看什么都是灰色的眼神也跟莲花相似,看不到一点活着的光亮,感觉这世间上的人啊,唯独她是活得最辛苦最悲催的那种,开口就是满腹的憋屈而卑微,心里想的和嘴上说得完全不在同一条线上都有可能。
“要是我的儿子,老子病了也不来侍候照看,”比墨贤和老李两个年纪都要小一些的2号床老马,成天笑嘻嘻的,一向乐观的样子。老马明天就要进手术室,精神依旧闪烁,他说:“我打不死他们,骂都骂死他们。哪有父母生病,儿子看也不看的道理。养儿防老,天经地义,是吧,老墨?”
墨贤点点头,看看墨安,欲言又止。老李的老伴立即接上了老马的话说:“你是儿子有钱又孝顺,才会这么说说的呀。像我们这等没有钱的人家,养了也是白养。没准还不如养几个女儿,过年过节的,起码也有几斤猪肉送来吃吃,起码也有一壶老酒送来喝喝。”
墨贤听了也只有点头的份。这么多年,尽管墨婉家境不宽裕,墨蓉离婚后还没有重新组成家庭,但出嫁了的女儿,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总少不了给他和莲花送来猪肉和老酒,只是量多量少的问题。他在病前没戒烟的时候,两女儿也会偶尔带条烟给他抽抽。不吸烟的女婿马志康,就是人情礼送的或路上捡的零包散支,都不忘带来孝敬他。儿子呢?儿媳呢?除了陈霞飞给他买过一件帮她建房子时穿的劳保服,就是周爱菊今晚的这一碗肉粥了,平时什么都没见有过。
墨贤也想赶着老李老伴的话头说些女儿的好,但又觉得不是什么特别的好。别人家的女儿不也这么在做吗?那是乡风,是历来就有的传统,不只是自家的女儿会做,别人家的可能做的更多,送的更好,孝顺的更为周到。墨贤也很想有个老马那样的儿子,钱多人孝顺。可人家老马自己就是村干部,家底殷实,留给儿子的不止这几个养病的钱,甚至连看病的所有花费都是免费的。而自己能留给儿子的,又有什么呢?
可回头想想,比上不足,比下总还是有余的吧。自己和儿子虽然比不上老马和老马的儿子,但通过多日相处,自己的儿子怎么样都比老李的儿子好吧。最起码,小儿子天天都会陪着自己,也会去医生那里看一下,询问一下情况,把医院的各种麻烦手续也给办的妥妥的,不劳自己一个人上下奔波。大儿子虽然没来过,但也有电话经常关注着,最起码他也会叫自己安心看病,不要担心钱,不是么?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些伤害是人为的一厢情愿,要往高处攀比才导致的。墨贤刚拿老李对比让自己的心情好受了些,可看到老马那张分分钟洋溢着满足和幸福的笑脸,情绪就又低落下来,想着自己的儿子们为什么就不能对自己再好一点呢?
墨贤很想对低头又看起了手机的墨安说些什么,但似乎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对于自己的这几年,身体小病不断,健康每况日下。好在自己懂得一点中医,到山上采点草药什么的,熬到了现在。早在半年前,又是肝囊肿又是肾结石,动刀都动过两次。但像这次需要住院动大手术的病况,他是不能自己弄点药吃吃就能解决的。
这半年下来,尿频尿痛的症状几乎折磨着他生不如死。他现在还不想死,这些毕竟都是能熬过去的病,不至于让自己有轻生的念头。儿子们虽然不是很有钱,但自己若真病的不轻,他们就是卖田卖地,也应该先给他治病。自己毕生都在为他们而活,难道他们就不能为他担当一点点吗?
墨贤想起自己花在墨泰身上的心血,比起小儿子,似乎多了一些。但小儿子有老伴莲花疼着宠着,实地也花了不少父母的钱。相对比起三个女儿,可以说是存有天上地下之别的。但这些百姓家的事情,大家不都是这样在做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别人家的媳妇,自己是不去指望的。
墨贤这时的思绪虽然有点乱,但对活着的要求也不算过高的习惯性思维,倒是能让他很快的转过弯来,不至于一味地想进死胡同而无法回头,这也是他的优点。
此时,墨贤又想到自己有两个儿子,有的是活头。特别是墨安,他向来都没有看好过这个小儿子,在前后的他几次住院时间里,都是他不计前嫌地在身边照顾着,更别说他一直偏爱的大儿子墨泰了。他对墨泰,可是寄予着自己日后全部的生活希望。他很相信大儿子的能力。既然能把赌给戒了,还回家盖了那一栋金碧辉煌的、富贵的像宫殿似得房子,给墨家挣回了多少颜面。那么,以后,他就不会不顾自己的颜面,不来给老头子看病养老的了。
墨泰至今没来医院看望父亲,一是因为农忙,实在也脱不开身。二是,他与墨贤想法一样,并不相信父亲有什么紧要到无药可治的大病,只以为还是早年遗留下的那些小毛病和常见病。这一点,墨贤早就理解,所以,也没多少委屈要向病友们宣泄。
墨贤本就不是个多闲话的人,对于老李和老马的话题,他也确定不了谁是谁非。不过,他讨厌老李的老伴,有莲花一样的啰嗦。好好互动着说着聊着的几个人,到最后,她总会成为唯一说个不停的主角,其余的,都是听众。听她说陈年往事的诸多生活苦难,听她说儿女不孝不忠的种种因果,听她说着人间悲剧,听她说的泪眼飞花,哪还有好心情养病。许多时间,墨贤都不会像老马一样去应付或反对她几句,他情愿低头装熟睡。
若墨安在旁,他也会借话题避开那喋喋不休的“悲惨故事”。眼下,就是他转移话题的最佳时机,于是,他低声问墨安:“你哥怎么说?”
还没进入手机小说角色的墨安抬头回道:“他让我们等医生决定,该怎样就怎样,叫你不要担心钱。”
“哦,”墨贤似乎欣慰了许多,但同时又担心自己的病情:“医生到底怎么说的呢?天天说观察观察,天天吊针,隔三差五的抽血化验,难道根本查不出是什么毛病吗?”
“你别这么着急嘛,”墨安说:“他们要等ct出来,还要等专家会诊后才能确诊,才能进行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我的病是不是很严重?”墨贤思忖着自言自语说:“按理说,不应该有啥大毛病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就是嘛,”墨安安慰道:“你懂中医,应该知道自己并无大碍。但现在的医院,只要住院进来了,无论大病小病,有病无病,都会有极多的这样那样的麻烦程序。我们除了等待,还是等待,宽心安心地等着就好。”
墨贤又很是不满的转过头,对2号床的老马说:“这医院里不是有主治医生吗?我这点小病也要等什么专家会诊?这明摆着糊弄咱老百姓的钱嘛。”
老马在自己村上好歹做过村官的人,满是见识地来一番科普说:“人啊,有什么都不要有病。有点啥小毛病的,只要一进这大医院,准成大毛病。最大医院也不如古代的病坊,大医院里的医生也不是以前的医生终身都抱着悬壶济世的原则不变。如今的医院动不动就来个血化验、小便化验、大便化验、b、ct,我们哪里是在找医生看病啊?我们全是在找机器看病。医生如果没有专家头衔,就像我们农民跟公务员一样,区别大着呢。”
老马见大家听得认真,便又绘声绘色地娓娓道来:“现代医院正是利用了现代人谁都不想死、谁都只信师傅不信徒弟的念头,弄出些噱头的专家门诊、专家会诊,让病人更是相信这就叫权威。不把你的小毛病整出个步骤复杂的程序来,医院又上哪儿赚钱去?所以,小安,你不能当着医生的面说,也要交代一下你到时候过来的大哥,不要对医生说什么‘只要能治好病,花多少钱都没关系’的话。他们如果知道你们舍得花钱,就会把很小的毛病描绘成很要紧的大毛病,到最后,本来就没什么大毛病,被他们折腾一番后,自然就成了大毛病,甚至是忽悠人的绝症。然后,他们又是一番殚精竭虑的忙乎,治好你的大病,救了你的老命。我们还要回头感谢他们医术高明,治愈出院。你看医务室墙上挂的那些什么‘妙手回春’、‘仁心仁德’、‘医术高明’、‘华佗再世’的牌匾,肯定都是那些冤大头病人送的。搞不好,那些医生对着牌匾还在笑话我们这些病糊涂了的傻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