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善表面上是不信上帝不信佛祖,但并不代表她没有信仰。她始终认为,信教和信佛都是个人行为,并非思想。一个活着行尸走肉的人,也只是披着一张人皮而已,内心终究不是常人所能猜透或具有标准规范。
“人就是人,本质上,跟信什么没关系,而是跟内心的信仰有关系。”墨善觉得墨蓉不一定能理解,就说:“里外不一,说一套做一套的,比比皆是,我们没必要去深究,顺其自然就好。”
“我昨晚到的时候,看到他的眼堂都陷的吓人呢,”墨蓉低头想了想,依旧纳闷不解地说:“保叔他们说他熬得过昨晚,就熬不过今晚。熬得住今晚,也熬不过三天。邦友公又说他熬得过三天的话,就会熬过这个星期,或整个小水潮汐的……不过,这种毛病到了这个时候,说扩散就扩散的,也是谁说不准的了。早上都还挺吓人的,但刚才看起来,又好像挺好的。不像会这么快离开的人。只待等过几天再看了。”
“我敢肯定,只要有人陪着他,好好地煮给他吃,老爸还能活许久的日子。”墨善见墨蓉还是疑惑地看着她,她脸露怨恨之不满,说:“我怀疑,老爸的这个扩散,完全是被饿出来的。不然,短短的两个月,怎么会严重到这个地步。何况,一个月前来看他时,他都还会自己下床走路烧饭,吃葡萄。我上个星期来看他,他的脸色都还好得很。我来一次就给他一次钱买菜,他都还高兴的接了过去的。老妈肯定又不给他买菜,把钱拿走了。”
“这也有可能,她上次就打电话问过我,你给老爸的钱是放在哪里的?”墨蓉又流出了眼泪,抽噎着说:“想起他以前的行为,可恨,看他现在的样子,又可怜死了,唉……”
墨蓉一声叹气还没落地,就听到房间里传来一声咒骂:“你这个畜生养得,你也让我临死还来遭受这天下人耻笑吗?叫我信耶稣?畜生,你不知道我根本不信的吗?畜生,你给我滚出去,畜生养得东西……”随即,就听到墨婉沉闷地叫出一声“啊哟”,并连着咳了几声。
墨善一个箭步冲进房里,只见墨婉弯着身子,双手捂着胸口,脸部神经痛苦的抽缩着。
墨贤则挥舞着拳头,脸色铁青,恶狠狠的瞪着墨婉,嘴里还在臭骂着“都是畜生,猪狗不如”。
“他打你了?”墨蓉扶起墨婉,涔涔地哭成了泪人。
“没有,他只是推了我一下。”墨婉直起身子,还是信仰坚定地说:“一定要让他信主,让神的力量来带走他的痛苦,带走我们一家人的痛苦。”
“墨蓉,你先扶婉去楼上歇息一下,这里让我来,”墨善抓住墨贤的双手,逼视着他说:“我知道你现在是清醒的,你还想怎样?你说。你不知道墨婉她有病在身,受不得你这般刺激吗?她若不是想你多活几天,她若不想你走的安乐一些,她要给你做什么祷告?她要教你信什么耶稣?你不听不信,骂她几句也就算了,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去捶她打她。我怀疑你这次又是在装死作死,骗我们回来,又赶我们回去,你就觉得很好玩很好过,是吧。”
墨贤的拳头慢慢松开来,缓缓地垂下头去,没有再燥热狂。
“好了,墨善,你别说他了,他也是个可怜的人,”墨婉揉着被捶得隐隐作痛的胸口,也满眶盈泪地说:“把他放倒让他睡会,可能刚才,我们把他吵醒了的缘故,他才这么大的脾气。”
不等墨善怎么用力,墨贤就顺势躺倒,不一会就翕动着嘴巴睡着了。呼吸的频率仍旧那般奇怪,长长的吐出了一口,过好久才“咻”的一声,再吸进去。当中停顿着的时间,如果不去接触他的体温和脉搏,肯定以为他是个已经没有了呼吸的死人。
当天下午,因为墨一一要上学,墨安和周爱菊就带着墨一一回了县城。
当天晚饭过后,马志康还是不死心的叫来了五六个教友,围着墨贤又做了一通祷告。也许墨贤是睡着了,也许墨贤对下午捶了墨婉的那拳还心有余悸,墨贤始终安静地躺着,没说话,也没作到要起身骂人。
准备来守着墨贤过夜的墨泰,看到这么多信教的人在房间里“阿门、阿门”的祷告,心生不爽,跟墨保和几个老邻居聊了几句,也跟着大伙一起散了回去。
做好祷告的马志康要去看守他的养殖塘,便连夜回了家。墨婉因吹不得夜风,没随马志康一起回去,而是被周莲花早早催她上墨善卧室睡去了。
周莲花自己也叫着累,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尽量关小了一些电视的声音。
墨善和墨蓉,则彼此推让着,都要对方先去上楼去睡。最后,墨蓉拗不过墨善,让墨善坐在墨贤的床边守夜,自己躺到外间的床铺上,迷迷糊糊地和衣睡着了。
外间的床铺是墨安和周莲花早些天就搭好了的。床头正对着墨贤的房门,就是为了让外人看到,自己其实都是睡在墨贤的外间,守着墨贤的。并不是像外人传播的那样,没人守夜,以至于墨贤会在什么时候闭眼,都不知道。
当墨善问及周莲花这张床是给谁睡的时候,周莲花却说是给墨泰用来守夜睡得。接下来,谁守夜,就给谁睡。
这守夜有好多种性质。看护似得的守夜,只是为了责任,责任心强一点就少睡一会,责任心轻一点就多睡一会,比如守护山林守护鱼塘的守夜。走过场的守夜不需要责任心的强弱,只要没心没肺,任何时间都可以想睡就睡,一点也不耽搁睡眠。比如守灵堂的守夜,人都已经死了,只不过按照当地风俗走走过场罢了,用不着辗转反侧的不得安稳。唯独这没有结果还要担惊受怕的守着病重将死之人的长夜,是确确实实的痛苦之极。
墨善是不能闭上自己的眼睛的。墨贤如若醒来,他是想坐就要坐,想躺就要躺,想下床就要下床,一下床就会跌倒,一刻不得安稳。
想着不能在深夜对着一个可怜的病人火,吵着全家人都不能入睡,墨善就噤若寒蝉,咬紧牙关,又坐又站的,陪着墨贤一块折腾。
墨贤如果熟睡过去,墨善又得随时摸着他的体温,随时搭着他时慢时快的脉搏,心惊肉跳的,生怕自己的父亲突然间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断了气。加上听了白天墨保那些人对墨贤死期的预言,还有详细描述的、在死亡前那些脸色及五官的诡异变化,就更让墨善悬心吊胆,不敢有丝毫松懈。
毕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要直面亲人的生老病死,而且还是这样残忍地守着、等着、看着——他会怎样的死去。
这个时候,墨善想起了奶奶墨氏去世后的情景,她在奶奶的棺材下方玩着奶奶老家的文旦柚,然后被父亲墨贤差点狠揍一顿。接着,她又回想起梦中那只长有翅膀的大猫…之后,她确定,她的记忆就定在了六岁时,即奶奶墨氏离世时才开始的,六岁之前,她什么记忆都没有。
墨善想着父亲当初面对他亲娘喝毒自尽时的心情,多难受啊。如今,曾经的儿子也步入即将死亡的空间,他又是怎么想的呢?她是不是抬头看向似睡非睡的墨贤,觉得凡人的一生,确实毫无意义。
一夜下来,墨贤还好端端的活着,墨善则灰头土脸心力交瘁的失去了白天的模样。
第二天,墨贤三餐正常地吃到了墨蓉单一为他熬制的肉粥,也吃了十几颗墨婉剥好皮喂给他吃的葡萄,还吃了根香蕉,喝了几杯水。又很有精神的跟着墨婉赞美了主,叫了几声“阿门”,一切都正常的让人怀疑那回光返照的时间之长。
第三天(这个时间,是从最后一个到家的墨善到家时那天算起的。)跟第二天的状况差不多。墨贤好像已与死神擦肩而过,在他脸上,根本看不到他将要死亡的迹象。
墨贤能吃能睡,只是吃相很凶,也不管多烫多凉。他睡觉时依旧呼吸奇怪,若有若无。他能认出所有来看他的人容貌,还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也会跟墨保说起几十年前的那次兄弟偶遇,也会跟墨邦友提及多年以前为了生儿子的私聊……
等了三天都等不到墨贤死的人,大部分都还是觉得欣慰的,但也有失落而忐忑不安的,像周莲花,像墨泰。
周莲花是因为自己说墨贤很快就会死去才把儿女们都叫了回来,结果,反倒让儿女们对她究竟是如何照顾墨贤的病而心生疑虑。她听到马志康就毫不客气的对别人说过,墨贤的病完全是营养跟不上才引起的。这样说的意思,无非就是在指责莲花没好好的照顾墨贤。
周莲花便更加厌恶这个信教的、胡言乱语指责她的女婿。如果不是看在自己女儿也有重病的份上,她会阻拦马志康跨进墨家的门槛,更不会让他叫上教友,在墨贤床前聚众祷告了。但墨贤果真越来越好的脸色令她无言可以辩解,这才叫她郁闷。
墨泰是准备好回来给父亲办理后事的,以为这次总算是今年的最后一次奔波了。意外的是,墨贤的死期似乎还遥遥无期,他既办不了丧事,也没办法在这个时候又绝情离去。
墨泰虽然也怀疑父亲在短期间不会死去,但不敢绝对的相信自己的推断。再说,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说墨贤没几天了的。如果他前脚走了,墨贤后脚就去了的话,他不光会被千夫所指,也多少会给自己留下些遗憾。毕竟,身为长子,守不到最后,也是不孝的一种。可是,时令的蔬菜不能等,眼看就要错过的收成季节不能等,这才叫他纠结。
第四天,墨蓉是非走不可的了,她的假期已到,她不想丢掉刚刚得来不易的工作,只能托墨善在家,替她看着墨贤,以便能及时通知她墨贤万一离世的消息她也会在第一时间赶回来。
墨泰也坚持不下去,跟墨善商量着可不可以让他先回江苏几天,把地里的菜收了先。墨善没加劝阻,毕竟,墨泰在家守着父亲的时间不多。除了下半夜替换她三四个小时外,其他的时间,不是去了村里打麻将,就是闷在屋里睡觉,根本不会像墨善这样寸步不离的守着。
第五天,早起要去上班的墨安下楼没看到墨泰,只看到墨善一人在墨贤床边的椅子里,裹件棉袄簌簌抖的打着瞌睡,就问:“他昨晚又没来?”
墨善知道墨安嘴里的他是指墨泰,就说“来了的,我叫他回去了。”墨善看看折腾到天亮才安慰睡着的墨贤,若有所思:“墨安,我决定了。与其这样三个人被他一个人困住,还你们没时间赚钱养家,不如饿了我一家,让我一个来承担这一切好了。大哥今早要回江苏了的,你下班后也可以直接回县城,不要到这里睡了。我跟大哥也是这样说的,如果你们怕自己日后会有所遗憾,你们可以自己想来就来看看,不想来也就不要来了。到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埋怨你们的不孝,毕竟,我们谁都为他努力过,尽心过。我们不能为他一个时日不多的病人,而拖累着十多口人不得安生。”
“唔……你的工作呢?”
“总要有个不能工作的人守在他身边,”墨善说:“既不能救他生,也不能陪他死,只能在他尚有意识的日子里,尽量让他看到身边有人,走的少些怨恨。”
“……也只能这样了,”墨安想了想,还是说:“我最近的工作都在乡下,能回来的话,晚上我都会尽量回来。虽然做不了什么,但有个人躺在外间,你的感受也会好一点。一个人守夜的话,心里总归会有点疙瘩。”
墨安说的没错。尽管墨善平时胆大,也不信这世上的灵魂和鬼魂之说。但到夜深人静,等折腾累了的墨贤熟睡之后,墨善就会不自然地想起墨保他们说的话,想象着一个人死时和死后的诡异模样,不由自主的就会头皮胀而毛悚然。
尽管在她看来,墨贤熟睡后的脉搏跳动的比自己还要正常,不会在自己某个瞌睡的片刻之间死去,但她依旧不敢确定,自己的诊断是否准确。毕竟,自己不是医生。
除了墨贤,墨善从来没搭过别人的脉搏。如果有个人睡在外间,觉得身边还有一个正常活着的人存在,心里就会踏实许多。哪怕睡个对她不管不问的莲花在外间,墨善都不会觉得那么孤寂可怕。但周莲花根本就不会来睡在外间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