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舅妈对他眼不见心不烦,倒还好过。但孩子那种不搀任何杂质的仇恨敌意,远比心有顾虑的大人要残忍得多。他弟弟妹妹伙同村里同龄的娃儿们天天追着他,一没有大人在旁,就堵他在墙角泼水,往他身上丢尖细的小石子,把他自己编的小玩意儿都踩烂扔掉,将各种的小虫子撕掉头、黏糊糊地放在他的被子里。
夜里常常没有办法睡觉,被子里潮乎乎的虫尸臭味。他闷声不吭地钻出被子,还是往山里去。
月亮在树影的间隙里为他点灯,他踏着沉睡的草叶攀上半山。山神慵懒地倚在庙前的大石头上,铺展开的宽大衣袖像一汪绿色的泉水,融化在月色里。
然后山神向他伸出苍白的手,用水一般温柔的衣袖盖住他。
如此过了一段时日,他弟妹渐渐发现他半夜偷跑的去处。有那么几次胆大,便偷偷跟着他,但跟到山脚下,往往便不敢再跟了。他们毕竟年幼,那黑黝黝的山林神秘而未知,即使在白日,他们也不敢贸然进去。
入了盛夏,接连下了俩日暴雨,山里虽算不上酷热,却十分沉闷潮湿。这天三舅妈又找了茬大骂他一顿,收走了他的碗筷。他照旧偷偷溜去村支书的门口,却没人给他开门。
村口住的张叔他爹张老大爷塞了个馒头给他,并且跟他说村支书生了病,镇上的医生看不好,一家大小上县城医院看病去了。
从来没去过县城的他并没有听明白,只是揣着馒头愣愣地回了家。弟弟妹妹迎上来抢走了他的馒头,扔在地上踩进泥巴里,他第一次还了手,把弟弟也推到地上,蹭了一身的黄泥巴。
三舅妈打他,只狠狠打在屁股和背上看不见的地方,他不喊痛也不求救,只咬着牙闷声不吭,眼睛看着一旁的弟弟妹妹。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是什么样子,只是看到弟弟妹妹神色惊恐地躲进了里屋。
他心里汹涌着一种东西,从未在他胸腔中存在过的情绪。他的世界曾经是那样的干净和纯粹,只有快乐和悲伤。但就在这一刻,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出现大片暗红的油彩。
他终于懂得了愤怒。
夜里又闷闷地下起了雨,渐渐骤雨如潮,哗啦哗啦的水声像要淹没了这山里的村庄。
白日里被他的眼神吓到的弟妹,晚上又来报复他。他被打得身上到处红肿,睡不着,在哗啦的雨声里似乎听见不一样的动静,警觉地躲开,弟弟往他床上扔来一大坨新鲜的牛粪。
他们扑上来要打他,被他一把推开,这次连妹妹也摔在地上,哇地哭了出来。他不知道隔壁屋睡着的三舅妈和三舅听到了没有,只顾着自己夺门而逃。
哗哗的雨像小石子一般打在他的脸上身上,让他身上那些红肿的伤处更加地疼痛。但痛若成了习惯,渐渐地就连痛感也麻木了。他麻木地向着山里奔跑,手脚都不似自己的。赤脚溅起的泥水被雨淹没,黑暗中模糊不清的树木渐次向后退缩,终于那尊低矮的小庙出现在视野里。
山神自瓢泼大雨中现了出来,周身上下像披了一件透明的薄纱,雨水掉落在他身体的周围,却无法淋在他身上,
昏暗里他看不清山神的神情,只是见那翠绿的袍子飘拂起来,迅速地将他裹了进去。
于是那些令他刺痛的雨,便都被隔绝在外。轰隆的雨声与雷声似骤然远去。他周身又痛又冷,却觉得温暖,暖得他大声地哭了出来,像要把生下来这些年的孤单和苦处,全都哭尽。
山神温柔地擦着他的眼泪,并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冰冷的手指摸索到他身上那些红肿的伤口,他痛得抖了一下,山神便蓦地住了手,停了一会儿,收拢手臂将他更紧地搂进怀里。
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啪嗒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昏暗的雨里出现了一个比他还要矮小的身影。他的妹妹比他还要激烈地嚎啕大哭着、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在山神庙前的一个泥坑里绊了一下,一下子摔倒在地。
他惊讶地回过头,山神却骤然不见了踪影。暴雨再次淅淅沥沥淋在他身上。
他跑过去将他妹妹拉了起来,小女孩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只指着来的时候的路,哇哇地大哭,扯着他的衣服。
他跟着她跑过去,并没跑出多远,山边小路上折断了一棵小树,一溜物体滚落的痕迹。
原来他们追着他跑了过来,天黑路滑,弟弟失足摔了下去。
他趴在泥泞的地上,攀着折断的小树往下看,山坡并不陡峭,但下面是一条奔流的小溪。连日的暴雨令溪水高涨,他看到水里一个沉浮的黑影,他弟弟攀着一根像是溪中小树的东西,拼命地挣扎。
小男孩惊恐而尖锐的声音划破雨幕,刺进他耳朵里。那只是纯粹的哭喊声,但却像夹杂了魑魅魍魉的叫嚣呻吟,在耳边炸响不断,混杂着轰隆的雨声,他只觉得眼前模糊了一阵,又黑暗了一阵。
他呆了一小会儿,被身边妹妹的哭声惊醒。
他尖叫起来,“山神!”
他趴在泥水里,爬转身,撅着屁股朝着山神庙的方向,那是一个虔诚的跪拜的姿势,他尖叫着,“山神!山神哎!”
他叫得声音嘶哑,良久之后,翠绿的袍子浮现在他的身旁。面容俊逸而冰冷的神仙笔直地立在他面前,微微垂下眼看着匍匐在泥泞里的他。
就像九重云霄之上那许许多多的神仙,垂下眼俯瞰芸芸众生颠沛浮沉,以那样一种平静到漠然的神情。
“你救他!你救他哎!”他跪在地上抓住山神的袍子摇晃,他高仰着他蹭上了泥水的脸蛋,焦急而慌乱。
山神垂着眼看着他,那些淅淅沥沥的雨淋在山神的周围,都被看不见的薄雾弹落,狠狠地砸到他的头上身上。
然后山神摇了摇头。
他打了个冷颤,就像皮肤里钻出无数的小虫。
“为什么?”他问。
山神并没有说话,黑暗隐去了他的面容,他静默地站在雨里,仿佛与背后黑暗的大山融为一体,又仿佛从未融入过任何事物。
然后他默默地别过头,看也未曾看在水里挣扎的男孩一眼,便隐入了虚空之中。
大河呆呆地跪趴在原地,望着山神隐去的地方,那样纯粹的黑暗与未知。山外头好似打了一阵雷,轰隆隆地炸响在远处,又像炸在他耳边。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闷声不吭地爬了起来。
他转过身去抓住那棵折断的小树,一使劲,将它的树干完全扯断下来,抓在手里当做拐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与泥水,他趴伏在地上,沿着弟弟滚落的山坡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
他的妹妹吓得连尖叫声都无法再发出,瑟瑟发抖地攀在山坡上面望着他。
他一路以那根手腕粗的小树干作支撑,一步一滑地,一点一点地下到小溪边,然后攀着溪边的石头,向小溪中央的弟弟伸出那根树干。
哭得声嘶力竭的小男孩不敢放开抱着的小树,一边呜咽一边颤抖着摇头。